贾秀全关掉手机的第三天,北京的天空如常有了六月的闷热。他靠在窗前,手里那只用了多年的保温杯还带着一丝茶香。熟悉的振动声已经三天没有出现,这在过去的几十年,是极其罕见的事。可他并不急,也并不紧张。
如果让61岁的贾秀全回头讲,他一定不会说自己已经退隐江湖。真正的足球人,哪儿会有真正的“退场”?只是身份变了——从吆喝指挥的主帅,变成了站在球场边静静看的“老教练”,再变成一个消解光环的“基层教师”。但贾秀全相信,这样的变化,比起中甲球队投资人单调的挽留电话,更加贴近足球的本质。
2018年夏天,中国女足帅位的任命电话打来时,他只淡淡答了一句:“没什么感觉。”如今,投资人连打三次电话,话术一如既往,从商讨待遇到描绘蓝图,态度诚恳到恳切,但他的心思早已游离。贾秀全关掉手机,并不是傲慢,也不是拒绝过去的自己。他只是突然发现,这些年来那些关于冠军、荣誉、争议的纷纷扰扰,已经不能让他动心。三年时间,他甚至慢慢和自己达成了一种和解——如果要重新参与中国足球,他宁愿换一个赛道。
去年11月,贾秀全把自己关进了上海交大南洋中学的校园宿舍。三十几个孩子,十三四岁的年纪,一屋子嫩得快出水的汗气,每天无数次的起跑、停球、传接。对这些孩子来说,“贾秀全”只是父辈口中的一个名字,带着一层薄雾。有人在背后悄悄百度他的履历,也有人全然不关心,只在专注地用脚下和球较劲。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教这些“足球胚子”是比带国家队还棘手的挑战。在球场上,他变得无比细腻。孩子有点犯困,他会说笑话;动作不到位,他不训斥,只一个一个做示范。有时候在清晨六点,他像“班主任”一样挨个敲门,带着一丝严厉和许些父亲的柔软。训练场上,他追着每个细节啰嗦,甚至连每次踢球时手臂的幅度都要求标准,孩子们一开始满脸不解。“练”——他无数次重复“练”这个字,讲解肌肉记忆和习惯的养成。但比起讲理论,他更爱用最原始的重复和模仿,手把手把标准动作揉进孩子们的成长。他偶尔也会自嘲:“比起你们这群教一年级的新教练,我还不够‘老道’。”
贵为曾经的亚洲足球先生,J联赛最佳外援、国字号主帅,贾秀全一身的光环在这里反倒成了历史资料。孩子们和他一起住、一起吃、一起流汗,他们的视线很少仰望。贾秀全不再讲自己在日本和拉莫斯冲突的那些往事,更多的是如何让这些小球员松弛下来、不因为比赛而一夜失眠。
有一次,南沙百年名校精英赛上他被邀请做分享嘉宾。他第是:“谢谢你们。”有年轻教练有些意外,这不应是大师和前辈高屋建瓴的姿态。可贾秀全后来坦言,站在风口浪尖几十年,他反而感激现在能有机会“归零”。没有人教他怎么和十三四岁的孩子沟通,没有人教他怎么往下讲到“他们能懂的东西”。一切都要重新学习,这其中那种手足无措,比奥运会更紧张。
现场不少中国青训教练心里其实也疑惑,他们看到贾秀全嫁接到草根足球,是“降维打击”还是“无用武之地”?事实并非如此。贾秀全发现他和这些最年轻的教练其实没有本质不同。谁都有不会的那一课,谁都在不断摸索如何赢得孩子们的“心服口服”。有一回,他自己都忍不住自问:如果没有“为国养士”的老念头,我会不会还待在舒适的评论席,远远地批评和示范?
有人批评校园足球“起步太慢”,教练“太土”,球员“天赋一般”。但年轻教练和贾秀全这样的前辈交流后,发现最打动人的不是战术布置、世界战例,而是一句:你觉得怎么让孩子们更开心地踢?这才是中国校园足球缺乏的土壤。没有真正沉下来的名宿,没有愿意离开赞誉和光环去陪跑的小球员,长期发展永远只是空谈。
雨宫优佑是横琴粤澳合作区港澳生联队的主帅,第一次碰见贾秀全就欣喜若狂,一路守候只为一张合影。他坦言自己曾在大阪钢巴荣誉室里看到过贾秀全20年前的照片——这个名字对日本教练来说,曾是模仿和敬佩的对象。现场也有不少中国教练坦白:我们不是要追赶谁,是想弄清足球的路到底有多少种可能。贾秀全就是他们打破“只靠模板”教练路径的活样本——一个从巅峰回来,乐于和普通人一起泥足深陷的人。
我一直觉得,中国足球最大的问题不是天赋短缺,而是缺少愿意“陪孩子们一起走夜路”的成年人。像贾秀全这样的人能放下包袱,从新赛道起步,是校园足球真正意义上的贵客,但他们更需要成为新常态。事实是,足协已提出:职业教练都应有青训经历。这意味着,未来中国“足球大佬”们都得沉下心来和孩子们一道奔跑,哪怕忘了自己的光荣时刻也无妨。
回到开篇。贾秀全没有挂断那名投资人的第四次电话,只是在接听之前,给自己泡了一杯很淡的绿茶。那个电话,他没有答应,也没有再关机,只说“等有机会”。或许他自己也在踌躇,一边是熟悉的职业联赛掌声,另一边是校园里的晨光和孩子们绽开的笑脸。哪一种,才是中国足球现在最缺的?如果你是贾秀全,你会如何选?
中国足球这条长路,短期看见不到出口。但像贾秀全这样走出来,走进校园的人越多,我们才有资格讨论将来真正的变革。你觉得呢?如果有一天,在你小区草坪里教自家孩子踢球的是“亚洲足球先生”,你会忍住不问他一声“老师,能多教两个动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