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逢那天,她竟坐在了我的相亲桌对面。
我叫周与,二十九岁,窝在一家不到百人的小公司做策划,每天替别人的爱情想点子,自己的感情栏却空白。
那天深夜加完班,我拎着一份打烊盒饭走出大楼,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差点死机。
发件人是舅妈,一口气刷了七条语音加三行文字。
“明晚七点,敢推脱就断你口粮!姑娘是重点高中语文老师,脾气顶好。”
我站在便利店霓虹下,盒饭的热气混着夜风里的辣椒油味直冲脑门。
舅妈又甩来一张高糊侧影照,马赛克厚得能防核辐射,只看得出马尾轮廓。
“就你这条件,再晃就三十了,自己掂量。”
我叹了口气,把盒饭塞进电动车篮,跨上车,像被赶鸭子上架般冲进夜色。
第二天依旧被会议拖堂,六点四十才从公司一路狂奔出来。
相亲地点在地铁口旁的咖啡馆,玻璃门映着路灯,像一面冷笑的镜子。
我推门进去,老歌《Yesterday Once More》正放到副歌,咖啡混着奶油甜味,浓得发齁。
先给舅妈回了一句“人到”,服务生过来:“先生几位?”
“两位,相亲,七点的。”
对方愣了半秒,立马职业化微笑:“窗边安静,您先坐。”
我选了靠窗的两人位,把手机反扣在桌,指节无意识地在木沿上敲摩斯电码。
窗外铁板鱿鱼“滋啦”一声,白雾蹿起,像给夜色加了一层滤镜。
屏幕跳到19:05,舅妈语音追来:“小姑娘班主任,拖堂是常态,别小家子气。”
我回了个“好”,心里风平浪静——成年人的相亲,无非把简历从云端拖到线下,看谁能撑到第二轮。
门铃“叮”一声,我抬头。
一个女孩站在光里,指尖把碎发别到耳后,动作干净利落。
高马尾,白衬衫,深灰半裙,脚上是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像刚毕业那会儿的校服升级版。
肤色冷白,被门灯一照,几乎反光,整个人像一把刚出鞘的削笔刀,干净、锋利。
第一印象——好看,却不是滤镜网红那种塑料精致,而是带着粉笔灰与油墨味的清倦。
服务生迎上去,她的声音穿过音乐飘过来:“我预约七点,对方姓周。”
嗓音不高不低,像霞天井水撞桶壁,清冽里带着微凉。
我心口莫名被拨了一下——这声线,好像在哪听过。
她跟着服务生走近,步伐不疾不徐,像在课堂上巡背古诗。
我瞥见她左手虎口处有一小块浅色疤,形状像一弯残月。
电光石火间,记忆像坏掉的楼道灯噼啪闪了一下——
旧小区五楼,灯泡半黑不亮,羊角辫的小女孩蹲在地上,左手血糊糊,泪珠挂在下巴。
“小与,别跟他们斗陀螺了,疼……”
画面一闪而逝,快得像错觉。
她已站到桌前,微微颔首:“周与?”
眼尾略挑,看人时带着讲台上的专注。
我起身,点头:“是我。”
她伸手:“许知霞,市一中语文老师。”
指尖冰凉,像刚握过粉笔。
三个字在脑子里滚一圈,没对上号,我自我安慰:全国同名同姓三十万,正常。
她落座,把托特包挂椅背,动作简洁得像收粉笔灰。
“班会拖了十分钟,抱歉。”
“理解,我小学也被留过堂。”
她轻笑,气氛松了半寸。
我点了两杯拿铁外加一块轻乳酪,流程熟得像公司报销。
她扬眉:“看来经验丰富。”
我翻菜单:“家里一年安排三场,练出来了。”
许知霞“嗯”了一声,目光掠向窗外——闹的小学生身上。
她看小孩的眼神很温柔,仿佛习惯了每日面对这个年龄段的孩子。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突然问道:“你在哪教书?附近的学校?”
“城南那边,一所有点破旧的中学。”
她说话时,右手指尖轻轻敲着咖啡杯边缘。
我盯着那根手指看了两秒,心里莫名涌起一丝烦躁。
小时候,楼道口那个爱哭泣的小姑娘,生气时也爱敲东西。
那时她住在我家对门。
她叫许霞。
不是知霞。
姓相同,名字差一个字。
我把这个念头像球一样抛开。
成年人的记忆,很多时候会自己给自己编造故事。
咖啡端上来,桌子中间升起一团白色雾气。
我问她:“怎么会愿意当老师?现在的小孩不好管教。”
她低头搅拌咖啡,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或许小时候,与到过几个不太好的老师,长大后就想成为不一样的那种。”
我笑了笑:“这理由挺真诚的。”
她抬眼看我:“你呢?做策划,听说你们加班很频繁。”
“还行,比想象中好一点。”
我把工作说得很平常:小公司,项目繁杂,工资不高不低。
没有刻意往高里吹嘘,也没有自我贬低。
“那你家人还催你?”
“催。”
我拿起杯子,热气扑在眼睫上,“他们看到别人家孩子结婚生子,就觉得我也得跟上节奏。”
许知霞轻声笑了出来,声音很轻,但不显得客套。
“那你怎么看?”
“我?”
我思索了一下。
“我觉得结婚这事,起码双方都得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而不是为了堵住谁的嘴。”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目光有一瞬间的恍惚。
“你说得挺清醒的。”
空气安静了几秒。
音乐刚好放到一首老歌的副歌部分,男声有些沙哑。我猛地听到她跟着轻声哼了两句。
那是小时候,小卖部门口老是反复播放的那首歌。
我喉咙微微发紧。
“你也听这种歌?”
她停下,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看我:“我老家那儿,十几年前,小卖部就总放这首。你不清楚?”
那一刻,我指尖一阵麻意。
老家那儿。
十几年前。
小卖部。
这些词凑到一块儿,仿若有人在我脑海里点亮了一盏灯。
我下意识问道:“你以前……是不是在北城那边住过?有条老街,尽头是小学,门口有个特别喧闹的小卖部。”
她握勺子的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下。
许知霞抬头看向我,眼中的平静被一丝惊讶打破。
过了一会儿,她声音压得很低:“你怎么晓得那个地方?”
我没有立刻回应。
我凝视着她左手虎口处那道浅色疤痕。
那道疤,在我记忆中,往昔是鲜红的。
我忽然扯出一抹笑,连这笑意自己都觉着有些苦涩。
“因为,我在那儿长大的。”
“我家,对门,住过一个和你很相像的小姑娘。”
那句话落下时,我心里已然有了答案。
只是我还需要她亲口讲出来。
许知霞望着我,眼神好似在我脸上找寻什么旧日痕迹。
她盯了许久,突然轻轻吐出两个字。
“……小与?”
2.
彼此认出后,她仅是微笑着说:真巧
听到“……小与?”这俩字之际,我后背猛地一紧。
好些年都没人这么唤我了。
大学同学叫我周与,公司同事喊我小周,唯有老街尽头小学门口,唯有那旧小区楼道里,才会有人朝着楼上大声叫嚷:“小与,下楼打球啦!”
我手指紧紧攥住咖啡杯耳,微微一笑:“你还记得这称呼。”
许知霞望着我,眼睛逐渐亮了起来。
“你真的是那个周与?”
她身子往前探了些,声音压得极低,仿若生怕惊扰到什么。
那一刹那,我忽然有点想躲开。
并非不想承认,而是意识到,一旦承认,十年前那整整一段被我藏进角落的记忆,会被整个拖出来。
我还是点了点头。
“是。”
“北城二小,对门老小区,五楼,右手第一家。”
我把地址说得极慢。
“你家在左边,门口那块地砖总翘着,每次踢到你都骂人。”
许知霞愣了两秒,忽地笑了起来。
那笑容跟刚才礼貌的职业笑全然不同。
她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整个人轻松了几分,就像从二十多岁的语文老师,瞬间又变回楼道口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
“是你啊。”
许知霞拿起咖啡杯,杯壁被她握得泛白。
“我刚进门的时候就觉着,你背影咋这么眼熟。”
她顿了顿,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你变化不算大,就是……帅了些。”
她说“帅了些”的时候,耳根悄悄红了。
我被她这句评价逗笑了:“你变化挺大的。”
“小时候你总顶着个西瓜头,现在……”
我本想说“现在挺惊艳”,话到嘴边换成了个更中性的词。
“现在挺难认出来的。”
许知霞翻了个白眼:“这算夸人吗?”
她放下杯子,指尖转动着勺子,就像以前用圆规尖在作业本边上戳小孔那般。
“我刚刚还在想,这么巧,跟我在同一个老地方长大,还以为是自己多想。”
气氛一下子从陌生人的相亲桌,变成了久别重逢的老同学会。
可桌上的咖啡味和相亲中介发来的资料又在提醒我,我们如今的身份比那时复杂多了。
“你什么时候搬走的?”
我问道。
“初二暑假。”
许知霞没有立刻看我,她的视线落在窗外一盏路灯上。
“那年我妈查出生病,医生说最好搬到离医院近点的地方,再加上我爸那边……一堆乱七八糟的原因,就匆忙走了。”
“那天早上走的,我妈说别告诉别人,免得麻烦,就只跟班主任说了一声。”
我喉咙有点发紧。
“所以你连一句再见都没跟我说。”
这句话一说出口,我自己都愣了一下。
听起来像埋怨。
其实这些年我很少认真翻出来想。在咖啡馆暖黄色灯光的笼罩下,当事人坐在我的对面,十几岁时藏在心底的委屈,不知怎的就自行冒了出来。
许知霞微微一愣。
她放下手中的勺子,手掌平放在桌面上,声音变得轻柔许多。
“抱歉。”
“那时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我连换学校的地点都不清楚。”
她抬起眼睛看着我,认真得稍显笨拙。
“我后来也懊悔过。”
空气安静了片刻。
我低下头喝了一口咖啡,苦味抑制住了嗓子里那股活跃的情绪。
“那你后来,去了哪里?”
“城南那边,一直住到现在。”
许知霞将十年的生活浓缩成几句话。
“后来上了个还算不错的师范院校,毕业后就回来教书了。”
她停顿了一下,笑了笑:“也是挺常规的路径,没什么特别传奇的。”
我点了点头。
听着这些平淡叙述的经历,心里却有一种奇怪的错位感觉。
十年里我也历经了许多事。
高考失利,复读,大学换专业,毕业找工作,换城市,又回到这座城市。
在这些节点中,总会时不时闪现出一个背着书包、在校门口等我的小姑娘。
可我从未想过,十年之后,我们首次重逢,会是在相亲的桌上。
“那你呢?”
许知霞忽然反问。
“我看资料上说,你大学学的是市场营销?”
她轻轻点了点桌上的资料。
真够现实的。
我深吸一口气,有些蹩脚地概括了一下自己的履历。
中间略过了一些不太好听的词,比如“辞职”“失业”“在租房里熬夜改方案”。
“也算还可以,没让自己挨饿。”
我用这种方式,掩盖了许多狼狈。
许知霞听完,没夸我“很厉害”,也没说“男生最重要的就是上进”这类套话。
她只问:“你现在住在哪里?”
“在公司附近合租,暂时不太敢考虑买房的事。”
我笑着说道,语气并不苦涩。
“你呢?和家里人住吗?”
“住在学校附近的教师宿舍。”
许知霞摊开双手。
“教师的工资你也明白,能养活自己就谢天谢地了。”
说到钱,我们都没有刻意展开。
仿佛都默认了,这是之后才需要讨论的问题。
门口又进来了一对情侣。
男生小心翼翼地帮女生拿包、拉椅子,女生笑着埋怨他啰嗦。
那画面在我眼中有些扎眼。
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之前……谈过恋爱吗?”
这话按照相亲流程来说不算过分,只是问出口的时候,我心里不太像在相亲,更像是在打听一个老朋友这些年的生活。
许知霞没有立刻回答。
她拿起咖啡杯,轻轻抿了一口。
“谈过。”
“大学谈了一个,工作后……也有一个。”
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
“都分手了。”
“为什么?”
我问完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冒昧。
不过许知霞没有生气,她只是笑了笑,笑得有些敷衍。
“第一个,毕业之后各奔东西,感情就像实习地一样,都散了。”“其次……”
她停顿了片刻。
“其次是认为老师这个职业不够耀眼,薪资不高,未来难有显著发展。”
我挑起眉梢:“所以他觉得你‘没出息’?”
“大致是这个意思。”
许知霞讲这话时,眼中既没有哭意,也没有愤懑。
只是十分平静,极为冷静。
“他后来转行做销售,收入是我的好几倍。”
“分开之际,他说了一句颇为诚恳的话。”
“什么话?”
“他说:‘你这人挺好的,就是太实在了,我担心以后跟你在一起,会被拖累。’”
她模仿着那个人的语调,轻描淡写地复述。
然而她握着勺子的指关节泛白。
我没有赶忙回应。
这种情形下,说那句“那他配不上”没什么意义。
我只是望着她,心里暗自盘算。
老师,安稳却平凡,处于体制边缘。
我,一个在小公司打工的策划,项目不稳定,收入不算多。
置于相亲市场,大概率都属于“普通甚至偏下”的那一档。
两家长辈的期望是什么,我大致能猜到。
“你呢?”
许知霞忽然把话题抛回来。
“你谈过几个对象?”
我被问得一愣。
“两个。”
“一个大学时,因异地分手了。”
“一个工作后,觉得我挣钱少,看不到前景。”
我耸耸肩。
“她说,跟我在一起太艰难了。”
我们道出这些相似的缘由,咖啡馆里顿时有些讽刺。
仿佛我们在各自的轨迹上徘徊许久,最后被现实赶回起点,又与见了童年时那个一起在楼道抢零食、在小卖部门口蹲着写作业的人。
“所以你现在来相亲,是因为……”
许知霞问道。
“被催促。”
我坦率得很快。
“我妈觉得我快三十了,再不确定下来就晚了。”
“我舅妈热心肠,认识好多‘优质女孩’,于是我就被安排相亲了。”
我说到“安排”这俩字时,语气带着些许自嘲。
“你呢?”
“差不多。”
许知霞低头浅笑。
“我妈身体好转后,就特意给自己找了个新任务。”
“她说女生三十岁之前至少得把婚礼办了,不然以后不好找对象。”
她顿了顿,看向我。
“所以我们今天,算是两边家长合作完成任务?”
“差不多。”
我本想用玩笑话把这话带过去,嘴边却冒出一句挺认真、也挺傻的问话。
“那你今天,看到是我,会不会失望?”
问完我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许知霞愣了一下。
她认真地看着我,像是在分辨我是不是在开玩笑。
最终,她笑了。
笑得迟缓,很真诚。
不会。
比起完全陌生的人,起码……
她用勺子在桌面上轻轻点了一下。
起码你是那个会在我跌倒时,把我扶起还顺带骂我一句“傻瓜”的人。
那句“傻瓜”将我朝着十几年前的楼道口猛地甩了一下。
我低下头浅浅一笑,没再接着追问。
手机在桌上颤动了一下。
是舅妈发来的讯息。
“人见到了没?情况如何如何?”
后面跟着一串问号。
我匆匆瞥一眼,便锁屏了。
这顿咖啡耗时比我预想的还要久,话题从工作谈到童年,又从童年转回现实。
等我们起身准备离开时,已然快到九点半。
外面风稍大了些。
许知霞把头发往后梳理,拉上外套拉链。
“我打车回去。”
“我送你到路口。”
这话脱口而出之际,我自己先愣住了。
依照相亲礼仪,这么做不算越界。
但我们心里都清楚,这一段路跟普通相亲结束后的顺路,已然不太一样了。
路灯把影子拉扯得很长。
我们并肩走在街上,中间隔着一条宽窄适中的影子缝。
走到路口时,她停住了。
“今天挺凑巧的。”
许知霞望着我,嘴角带着那种收敛得很好的笑意。
“十年没见,一见面就被安排来相亲。”
她抬起手,朝我晃了晃手机。
“等你通过好友申请,再把你拉进我们初中的老同学群。”
我愣了一下问:“还有那种群?”
“有呀.”
“你以前不用手机,当年还拉黑大家。”
她说完,往后退了两步,朝着路边招手。
车灯照亮了她的侧脸。
就在她转身准备去拉车门时,我突然出声。
“许霞。”
她动作停顿了一下。
今晚我头一回,没叫她“许知霞”。
“怎么?”
“这十年里,我偶尔会寻思,要是你当时没搬走,会不会有所不同。”
这话有点傻气,但我还是说了。
许知霞抓着车门的手微微用力握紧。
她回头看我,眼神里有复杂的神情一闪而过,很快又被理性压制下去。
“人总归是要向前走的,小与。”
她笑了一下。
“我们就暂且当作,是被大人安排的一场正常相亲。”
“至于以前那些……”
“有空再慢慢聊。”
车门关上,她的声音被隔在了玻璃后面。
车子汇入车流,很快灯光只剩下一个小点。
我站在路口,手机震动了一下。
她的好友申请弹了出来。
备注只有简单的两个字。
“许霞。”
3.
她妈询问我是否有房,我不想再编造谎言
回到出租屋时,已将近十点多钟。
合租的客厅灯光熄灭,唯有冰箱运作的声响。
我将钥匙扔到鞋柜上,刚脱下一只鞋,手机便开始震动。
一连串消息致使屏幕发亮。
是舅妈发来的。
“人见到了没?”
“把照片发给我看看。”
“感觉如何?老师脾气好,为人老实,你给我认真对待。”
最后还附带了一个“瞪眼”的表情。
我倚靠在玄关的墙壁上,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两秒,最终仅回复了一句:“见了,人不错,是老乡。”
很快,电话打了过来。
“你这孩子,什么叫‘不错’?”
舅妈在那头声音不小,“长得什么样?工作是否属实?家里是什么情况?”
我脱下另一只鞋,夹着手机朝屋里走去。
“长得挺好的,工作确实是老师。”
“家里情况还不清楚,头一回见面就翻开户口本,不太礼貌吧。”
舅妈那边明显哼了一声。
“你这张嘴,总是拐弯抹角。”
她压低声音,“你在相亲市场如今不算抢手,碰到个看着顺眼的就多花些心思。”
我望着昏黄的灯泡,忽然感到有些疲惫。
“行,我晓得。”
挂断电话,微信提示再次弹出。
这次是一个新的好友申请。
备注仅有两个字。
“许霞。”
我嘴角不由自主地弯了一下。
手指点击“通过”。
那边几乎瞬间回复。
“到家了吗?”
我还没来得及打字,她又发了一条。
“提醒你一下,你舅妈加了我。”
后面跟着一个“捂脸”的表情。
我一下子坐到床边,不禁笑了起来。
“她跟你说了啥?”
“把你夸得好似天上有、地上无。”
“从小时候会让着小姑娘的乖孩子,一直夸到工作多么努力。”
我想象舅妈拿着手机,满脸欣慰地为我做宣传的模样,额角不禁抽搐。
“那你是怎么评价的?”
我问道。
那边停顿了几秒。
“我说,印象里,他小时候爱逞强。”
“但下雨天会把自己的伞塞给别人,自己跑着回家。”
我愣了两秒。
脑海中突然被一场许久之前的雨填满。
路灯昏黄,小区泥地满是坑洼,她背着书包跟在我身后,一边跑一边骂我“笨蛋”,一边又把书包举在头顶。
耳边“滴”的一声,将我拉回当下。
“睡了吗?”
她又发来消息。
“没睡。”
我回复,“你呢?明天不是还要上课?”
“习惯了。”
后面是一张照片。
桌上摊着一堆作业本,红笔放在一旁,杯子里茶包的线泡得发皱。
“我再改半小时。”
“你早点睡,不然明天上课会凶学生。”
我顺手敲下这句话。
发送之后,又看了那张照片好一会儿。
那种日常,很平常。
但我突然察觉到一点。许多时候,婚姻生活其实也就是两个普通人,于一摞作业本与茶杯的间隙之中,熬过每一个夜晚。
我瞅着输入框,手指停了又停,最终只打出一句话。
“周六有空不?我休息。”
她那边没有立刻回复,过了十几秒才蹦出一个问号。
“咋啦?”
“请你吃顿饭。”
我又说道,“这次,可不是舅妈安排的那种。”
屏幕那头沉默了片刻。
“行啊。”
“不过我得先去文具店给学生买点东西,你要是乐意,能一块儿去。”
我笑了笑。
“行,那就从文具店开启。”
周六下午,天气难得晴朗起来。
我提前半小时抵达了约好的地铁口。
地铁口旁的奶茶店排起了队伍,一个小孩拽着他妈妈的腿,叫嚷着要草莓味的。
我站在扶梯口,低下头回复了一下工作群里的消息。
刚把手机塞回兜里,就听到有人在旁边呼喊。
“周与。”
我抬起头。
许霞站在阳光下。
今天她没扎马尾,头发垂落下来,在一侧用夹子别了一下。
白色T恤搭配牛仔裤,背上背着一个帆布袋,整个人看上去比相亲那天轻松了不少。
她走过来时,先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愣什么神呢?”
“在琢磨你会不会迟到。”
我顺口回了一句。
许霞挑了挑眉:“相亲那天迟到五分钟,今天提前十分钟,已经很给你面子了。”
“走吧,先去文具店。”
文具店离地铁口不远,一进去就是各种颜色的笔和本子。
她几乎没怎么思索,几步并作两步走到某一排货架前。
“你们老师选东西都这么娴熟?”
我跟在后面。
“常年在这儿消费。”
她抽出一叠作文本,低下头翻了翻,“我们班有几个孩子家里条件不太好,开学的时候没买,我就顺便帮他们准备一点。”
她说得特别自然,就好像在说“顺便买点打折的纸巾”。
我看着她挑挑拣拣的背影,心里那点浮躁被压下去了不少。
生活里有些温柔的细节,是我以前没太留意的。
结账的时候,她抢先把手机递过去。
我伸手去阻拦:“我来付。”
“刚才你说请吃饭。”
她瞥了我一眼,语气平淡。
“文具和饭不在一个账单里。”
我愣了一秒,忍不住笑了。
走出文具店,太阳有点偏了。
附近有一家小饭馆,我经常跟同事来这儿解决晚饭。
不是那种环境精致的地方,但菜干净分量足。
“这儿?”
她抬头看着门头。
“行。”
“我还以为你会选那种好看但不好吃的店呢。”
我被她看穿了一点心思,咳了一声。
“那种店适合发朋友圈,不适合认真聊天。”
“我们这顿要认真聊天?”
她脚步顿了一下,斜着眼看我。
我点点头。
“总得聊点跟相亲简历不一样的内容。”
饭点人多,我们挤在靠墙的一张小桌子旁。
空调运转得有点吃力,风吹下来的时候带着油烟味。我挑选了几道招牌菜肴,还添了一份酸汤。
“酸汤是特意为你点的。”
我作出解释,“你往昔就偏好酸味食物。”
许霞夹筷子的动作停顿了片刻。
她仰头凝视着我,持续了两秒。
“你的记性蛮不错的。”
“那你可还记得,你以前总爱偷吃我饭盒里的红烧肉?”
“那是因为你妈妈做的味道很棒。”
我显得十分坦然。
“你每次都夹两块,我妈还误以为你家里没肉吃,老是给你多盛一些。”
提及此处,她绽放出笑容,眼睛弯成了弧形。
“那时,你妈妈确实挺好的。”
“现在依旧挺好。”
我低下头,抿了一口汤。
“只是……愈发热衷于催婚了。”
“我妈妈也是如此。”
许霞撇了撇嘴,“前天你离开后,她就给我打电话了。”
“她问我:‘相亲的男生工作是否稳定?最为关键的是,有没有房子。’”
她模仿着她妈妈的口吻,略带夸张。
我的筷子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
“那你是怎么回应的?”
“我说不清楚,初次见面,没办法直接询问。”
她抬眼看向我,“结果我妈要求我今天务必问清楚。”
说到这儿,她放下筷子,手指轻扣着桌沿。
“所以,我现在发问。”
她注视着我,语气颇为认真。
“你有房子吗?”
空气瞬间变得寂静无声。
旁边的桌子有人在高声谈论球赛,服务员端着菜从我们身旁挤过,油烟味一缕缕地向上弥漫。
我的手心有了些许汗意。
这类问题,在之前的相亲场合中出现过许多回。
有的人问得委婉些,“你现在住在哪里?”
有的人则很直接,“你有车有房吗?”
我习惯用各种方式含糊过去。
“正在努力。”
“距离目标不远了。”
“看缘分,看时机。”
每句话听起来都不像是在说谎,却又都欠缺真诚。
可此刻,对面坐着的是许霞。
那个会在楼道口和我争抢零食、会在雨天把伞塞给我的人。
我忽然不太想再拐弯抹角了。
“没有。”
我抬起头,直直地望着她。
“目前没有。”
“我有一点积蓄,勉强能够凑齐小户型的首付,但还差一点。”
“我不想为了赶在谁的结婚时间表里,先借一堆钱把房子压在自己身上。”
“我怕被压得喘不上气来.”
说完这几句,我自己都感觉喉咙发紧。
这些话听起来不怎么光彩。
听上去更像是承认“我混得一般般”。
许霞静静地听完,没有打断,也没有皱眉。
她只是低下头,用筷子在碗边轻轻地敲了一下。
“那你打算怎么做?”
她抬起眼睛。
“以后想买房吗?”
“想。”
我回答得很迅速。
“但我期望是在我们经济能够承受的范围内,而不是拿‘给别人一个交代’当作理由。”我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
“我也不认为,有没有房子,能决定一个人值不值得结婚。”
这句话有点生硬。
我心里明白,现实不会这么理想化。
但我还是说了出来。
许霞看着我,突然笑了一下。她的笑容浮现得稍缓,好似在思索着什么。
“你可晓得?”
“先前那个讲我‘拖累他未来’的人,头一回碰面就胸脯一拍向我担保,他一年内必定能买下房子。”
她端起水杯,轻抿了一口。
“后来一年过去,他确实购置了房产。”
“只是房产证上没写我的名字。”
我微微一愣。
这段过往,她在咖啡馆时并未详尽诉说。
如今每增添一处细节,我便愈发明白她那看似平静的冷淡源自何处。
“他跟我讲,等成婚后可以再添上我的名字。”
“可那时我已不想再等候了。”
她抬起眼眸,眼神极为平静。
“并非是因为房子上有无我的名字。”
“而是由于,他做决策之际,从未将我视作一个‘共同承担生活的伴侣’。”
“仅仅当作一个能顺口提及、顺带带上的人。”
她稍作停顿,放下了杯子。
“所以我此刻问你有无房产,并非是要你给我一个得体的回应。”
“而是想瞧瞧,你会不会再度开始绕圈子。”
她说到此处,朝我眨了一下眼睛。
“结果这次,你倒是挺实在。”
我没有吭声。
胸口那丝紧绷之感渐渐舒缓了些许。
“那你呢?”
我反问道,“你在这件事上是怎么想的?”
许霞思索了一番。
“我不期盼谁陡然登上人生顶峰,然后给我一套大平层。”
“我自己有手有脚,也有工作。”
“我在意的是,这个人是否愿意与我一同前行,在现实面前不会率先崩溃。”
她把“不会率先崩溃”这几个字咬得稍重。
“至于房子,什么时候有就什么时候住。”
“没有的话,就先租房住。”
她摊开双手。
“我年纪也不小了,明白生活不会像电视剧那般。”
我被她这番话语触动,心里微微一震。
许多时候,我们嘴上总说“清醒”,但在关键问题上却拐弯抹角,谁都不愿先把底牌亮出来。
今日算是破天荒头一遭,两人都将自己最易遭人挑剔的一面摊在了桌面上。
“那……”
我望着她。
“要是以后,真的有‘以后’的话。”
“在房子这件事上,我会尽力而为。”
“但我或许没办法给你一个迅速、得体的答复。”
“你要是觉得委屈,现在就可以把我淘汰掉。”
我用的是“淘汰”这个词,听起来有点自我调侃。
许霞却笑了。
“你这是在给自己找退路吗,小与?”
她用筷子轻敲了一下碗。
“以前你输了球不也是这样,先把自己数落一番,说‘反正我本来就差劲’。”
我被她揭穿,轻咳了一声。
“职业习惯罢了。”
“那我也说个职业习惯。”
她放下筷子,直直地看着我。
“语文老师批改作文时,有个评分项目叫‘真诚’。”
“你刚才这段话,不管是不是漂亮话,至少听起来不像是敷衍的话。”
“在我这儿,能达到及格水平。”
她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
“至于以后……我们可以边走边瞧。”“然而有一点,我不太愿意做出让步。”
我扬起眉毛:“怎么了?”
“要是真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
许霞握紧水杯,声音放得极低。
“我不期望那个决定,是源于谁被催得不耐烦了,或者是谁害怕丢面子。”
“我期望的是,我们两人都深思熟虑过,认为可行。”
她讲这话时,眼神无比坚定。
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察觉到一件事。
我原以为“清醒”是我身上的特质。
可坐在我对面的这个人,比我预想的还要明白。
饭后我们一同从小饭馆出来。
天色已然全黑,街边的路灯逐个亮起来。
她把帆布袋甩到肩上,缓缓地向前走。
“要不要给你妈报个平安?”
我询问道。
“暂时不用。”
她用脚尖轻踢了一下地上的小石子。
“跟她说‘挺好’这种话太敷衍了事。”
“等哪天我真心觉得不错了,再跟她说。”
她说完这话,扭头看向我。
“你呢?打算怎么跟你妈说?”
我思索了一番。
“就跟今天一样,不拐弯抹角。”
“我会跟她说,今天见的这个人,是我儿时的青梅竹马。”
“她人很不错,也很清醒理智。”
“至于能不能步入婚姻殿堂,还得靠我们自己努力。”
许霞听完后,微微一笑。
“听起来,比‘挺好’要更有深度一些。”
我们在路口分别。
她登上一辆公交车,坐在靠窗的位子上。
车开动的时候,她探出头来冲我挥了挥手。
手机很快又震动了一下。
她发来一条信息。
“我们现在,先以朋友相处。”
紧接着下一条信息跳了出来。
“但这个朋友,不是为了应付长辈。”
“是为了我们自己去尝试一下。”
我盯着那几行字,看了许久。
最后只回复了两个字。
“好,试试。”
4.
在同学的婚礼上,每个人都问我俩何时步入婚姻殿堂
与许霞说出“试试”后的第三个礼拜,我切实体会到啥叫“试运行的关系”
并非一夜之间就成了情侣,也不是完全依照相亲流程推进
更像是两人都小心翼翼地把脚探进水里,谁都不率先迈出太大一步
这段日子,我俩的聊天频率维持在“不会造成打扰,对上电梯的时间刚刚好”的状态
清晨她会给我发一句:“起床没?今儿查作业。”
夜晚我会给她发一句:“加班结束,在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中间偶尔穿插着学生的奇葩作文截图、同事的迷惑行为,还有她妈妈每日的夺命连环催婚话语
“我妈刚问我,‘那个小周有啥动静没?’”
那天夜里,她发来一条消息,后面跟着一个叹气的表情
“我说,还在相互了解。”
“她问,得了解多久。”
“我说,起码得比买菜挑菜的时间长一点。”
我看着这些文字,不禁笑出声来
“你妈听完没骂你?”
“骂了,说我嘴硬。”
她又补充一句,“你妈呢?”
我盯着手机,回想起前几天在家吃饭的情景
那天我难得休息,回了趟家
老旧小区楼道的味道依旧没变,消毒水味混合着饭菜味
我妈从厨房探出头问:“鞋换了没?今儿咋想起来回家?”
我把外卖袋子放在桌上说:“给你和我爸带了点你们爱吃的小菜。”
她嘴上嫌弃贵,动作却很实在地把菜一盘一盘倒出来
吃到一半,我爸咳嗽一声问:“听说前两天又去相亲了?”
我妈眼睛立马亮了说:“对对对,就是那个老师,小芳她妈给我打电话说了,人可老实了。”
我夹起一块排骨,慢慢咀嚼
“挺好的。”
“啥叫‘挺好’?”
我妈拍了下筷子说:“你以前说‘挺好’,过两天就吹了。”
她把声音压低说:“工作稳定不?家里条件咋样?最重要的,有没有提到房子的事儿?”
我放下碗
“她是老师,家里条件一般。”
“房子……”
我停顿两秒
“我跟你说实话。”
“她妈已经问过我有没有房,我如实说了没有。”
客厅瞬间安静下来
电视里的人还在喊着广告词,我妈手里的筷子悬在半空中
“你跟人家姑娘说没有房?”
“这话能往外说吗?”
我爸皱着眉说:“周与,你也不小了,总不能一点基础都没有。”
我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他们
“我没房,这是事实。”
“硬要说有,要么是骗她,要么是拿你们的房充数。”
“这都不合适。”
我妈被我这几句话噎住了
“那你以后打算咋办?总得有个计划。”
“我有。”
我把心里盘算过好多遍的想法说了出来
“现在工作虽说普通,但我没混日子。”
“我在存钱,想先让自己站稳脚跟,再考虑房子的事。”说到结婚,我期望并非是因谁被催得不耐烦了。
我妈轻啐一声道:“你这人,打小就爱讲大道理。”
她嘴上虽抱怨着,可语气却柔和了些许。
“那你讲讲,你跟这个小姑娘,究竟是啥情况?”
“认真尝试看看。”
我用了跟许霞聊天时相同的表述。
“不是‘先定下再说’,也不是‘玩玩而已’。”
“我俩都甘愿向前迈一步,瞧瞧能走多远。”
我妈凝视着我许久,长叹一口气。
“随你便。”
“反正你自己选的路,往后别懊悔。”
那顿饭吃得我胃有些发闷。
回到出租屋,我给许霞回了那条信息。
“我妈态度:嘴上嫌弃,实则默认。”
后面还跟了个偷笑的表情。
她很快回我一句。
“听起来,比我妈要好点。”
转折点出现在一个周五的夜晚。
我大学同学举办婚礼。
地点定在城郊的一家婚宴酒店。
新郎在群里点名道:“兄弟们,来参加的最好都带上女朋友,不然场面太难看。”
群里满是“带不了”“狗子算吗”之类的叫苦声。
新郎单独给我发了一条。
“你不是最近在相亲嘛?带上,认识认识。”
我看着这条消息,盯了好几分钟。
我明白,带不带人去,这是个态度问题。
我问自己:此刻的我,敢不敢在一群同学和长辈面前,大大方方地介绍许霞,承认“我们在试着靠近彼此”?
犹豫许久,我还是点开了和她的对话框。
“下周六,我有个同学婚礼。”
“他想让我带个‘特别嘉宾’。”
“你有空不?”
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
久到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发早了。
过了一阵,她发过来一句。
“这是在邀我当‘挡箭牌’,还是在介绍我?”
手机屏幕那一刻有点发烫。
我盯着这个问题,看了好半晌。
“不是挡箭牌。”
“我想介绍你。”
“要是你觉得压力太大,就当我没说。”
又是许久的寂静。
我刚打算把手机扣在桌上,她的消息来了。
“把时间和地点发给我吧。”
“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衣服。”
最后这句,还配了个“认真挑选”的表情。
我心里一块石头缓缓下沉,落到一个还算安稳的地方。
婚礼那天,我提前到了酒店门口。
酒店外面挂着大红的喜字,门口铺着长长的红地毯。
同学们三五成群地往里走,有人在门口抽烟,有人在拍照。
我站在入口处,漫不经心地跟人打招呼。
耳边不时有人问:“你这次带人没?”
“听说你最近在相亲,咋样,成了没?”
我笑笑,都说“先吃饭,后八卦”。
手机在掌心震动了一下。
“我到了。”
后面发了张照片。
是一双穿着淡粉色鞋子的脚,旁边是酒店门口的地毯边缘。
我抬起头。
许霞站在马路对面。浅灰色的连衣裙长度到膝盖位置,外面披着一件薄薄的外套,头发简便地扎在脑后。
她站在人群之外,看起来有些安静。
我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两步。
“这边。”
她瞧见我,抬起手朝我挥动了一下。
走到跟前,我才发觉她的眼线画得有点粗,平日里清淡的气质增添了些许正式感。
“挺……”
“挺好看的。”
我终于把夸赞的话说完整了。
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还好啦,这是衣柜里唯一一件像样子的裙子。”
“教师工资也就这样,你别嫌弃寒酸。”
我摇了摇头:“不会。”
走进酒店时,我们很有默契地保持着半个肩膀的距离。
不远不近。
签到台那边新郎看到我,眼睛顿时一亮。
“哎,周与!”
新郎身子往外探了探,视线快速在我们两人之间扫视了一圈。
“这是……”
我没给他继续发挥的机会。
“我朋友,许霞。”
“也是在咱们北城那片长大的。”
许霞礼貌地微笑,冲他点头:“新婚快乐。”
新郎被她笑得眼睛发直,乐呵呵地说:“谢了,等会儿一定得多喝几杯。”
我们坐在靠近中间的一桌。
酒席进行到一半,按照套路肯定会有长辈开始讲话。
台上的主持人讲得激情澎湃,台下大家都埋头吃菜。
敬完酒,新郎新娘下来挨桌走动。
走到我们这桌时,新郎的妈妈看了我和许霞一眼,笑容格外热情。
“这小姑娘是小周对象吧?”
她握着酒杯,凑近了一点。
“工作是干啥的呀?”
“老师。”
许霞站起身,礼貌地回答,“在一所中学教书。”
“当老师好。”
长辈一听说是老师,眼睛马上亮了。
“女孩子当老师安稳。”
她话锋一转,冲着我妈那一辈的人喊:“你看人家小周,眼光不错。”
这话一说出口,整桌人都笑了起来。
有人起哄:“那可得抓紧了啊,现在的年轻人老是不着急。”
另一个叔叔直接问道:“你俩啥时候办?给我们留杯喜酒。”
眼看着话题朝着熟悉的方向发展,我能感觉到许霞的肩膀微微紧绷了一下。
在这种场合,她不能当场说“别催”。
一说,就显得不懂事了。
我看着一桌长辈期待的眼神,突然有点厌烦这种被推着向前走的感觉。
我端起杯子,笑了一下。
“我们现在在认真相处。”
“也都不小了,知道结婚可不是喝顿酒就完事儿的。”
“什么时候办……”
我停顿了一下,视线扫了一圈。
“等我们两个都觉得合适了,再来给大家发请柬。”
“到时候,一定把你们都灌醉。”
这话一转,桌上的气氛就缓和了。
有叔叔笑着说:“听听,小年轻嘴真会讲。”
也有人摇头:“你们这代人,就是想得太多。”
但至少,没人再追问“具体哪一年”。
新郎妈笑着随便应付了两句,赶忙去下一桌敬酒。
风头过去,我偷偷侧头看了一眼许霞。她脑袋低垂,将杯子放回桌上,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
指尖泛白。
“刚才那段话,还行不?”
我压低嗓音。
“临时想出来的。”
她抬眼望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好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你这是在给咱俩争取缓冲期?”
“也是在给自己留后路。”
她说“后路”这俩字时,带着些许小小的讽刺。
我被这话刺了一下。
“或许都有吧。”
我没急着否认。
许霞盯着我看了两秒,忽地叹了口气。
“不过——”
她把那俩字拖得老长。
“刚才那一桌人里,估计就你是真把‘咱俩怎么想’挂在嘴边。”
“其他人眼里,结婚就是走个流程。”
她偏了偏脑袋,笑得很淡。
“有流程没感情的,我见多了。”
“每天在学校,看着那些孩子家长吵架。”
“有些连为啥结婚都忘了。”
她说这些时,没有任何职业性抱怨的夸张,而是一种见多识广后的平静。
我忽然有点明白她之前为啥那么坚持。
敬酒环节结束,我们那桌人慢慢散开。
有人跑去外面抽烟,有人围着新娘拍照。
我和许霞一同走到酒店外的台阶上。
夜风吹走了大厅里的油烟味,空气里透着淡淡的凉意。
她拉了拉外套。
“刚刚……谢谢。”
许霞低声说道。
“要是换个人,估计就顺着说‘准备明年了’,我妈听了肯定乐疯。”
“你妈现在,已经在脑补你婚礼现场了。”
我笑了笑。
“但我不太想把这种‘顺口答应’当礼物。”
“对你,对我,都不太公平。”
她看了我一眼,突然问道:“你就不怕我妈以后说你不上进?”
“说我不上进行。”
我耸耸肩。
“只要她承认,你闺女也没想着拿婚姻当跳板。”
“咱俩一起不上进,起码公平。”
这话一说,我自己先乐了。
许霞被我逗笑,肩膀轻轻晃了一下。
笑完,她把视线收回来,盯着地毯边缘看了两秒。
“你知道吗,小与。”
她声音低沉下来。
“刚刚那一刻,我突然觉得……”
“要是以后真有那么一天。”
“我站在婚礼台上,被人问‘愿不愿意’,我大概不会那么害怕了。”
她说到“害怕”俩字时,眼神闪了一下。
“前提是,新郎能像你刚才那样,在一堆人面前,把咱俩放在同一侧。”
“不是先去哄所有长辈。”
我看着她,心里某个地方微微一软。
风从侧面吹来,吹得她耳边几缕头发凌乱。
我伸出手,停在半空,最后还是没碰她,只是指了指说:
“头发乱了。”
她抬手把头发别到耳后,侧脸在灯光下,线条很利落。
我鼓起一点勇气问道:
“那我刚才那番话,算不算……替未来试了一回麦?”这较之告白更为含蓄,亦比“我对你有好感”来得真诚。
她怔了一下,回过神后,发出笑声。
“你这人,表白都得铺垫一大通逻辑。”
“成习惯了。”
我亦展颜。
“我怕往后你回想起来,讲‘当初就是他一时冲动说了几句动听的’,那可太亏。”
许霞未接这话,她只是望着我,徐徐伸出手。
“那你先把这个话筒拿好。”
她将手心摊于我眼前。
“往后想不想接着试麦,就瞧你表现了。”
那只手在灯光下白得格外显眼,指节有着细细的笔茧。
我瞧了两秒,终是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指尖相触的刹那,心脏仿若被人轻轻推了一把。
她没握得很紧,只是象征性地捏了捏。
而后松开。
“先回去吧,明天我还得上早自习。”
她转身朝马路走去。
我伫立原地,望着她打车离去。
手机震动了一下。
她发来一条讯息。
“今天的表现。”
“老师暂且给个良好。”
“想要‘优秀’,继续努力。”
我盯着屏幕笑了许久。
这大概便是所谓“清醒”的益处。
没有一夜之间陷入恋爱,也没有在众人催促下随意定下时间。
我们仅仅握了一次手,说了一回实话。
但那一回,足以让我明了。
倘若日后真要站在婚礼台上。
我不愿只让别人记住婚车和酒席。
我期望,先记住今晚,她在一群无关的人面前,被我站在同一侧。
5.
去她家吃饭之际,她妈询问我能给予她什么
参加同学婚礼过后,我与许霞的“试运行关系”向前迈进了一小步。
并非那种一夜之间就改称“男朋友”“女朋友”的巨大跨越,而是一些不太显著的改变。
比方说,微信的备注从“许知霞”变为了“霞”。
比方说,早上提醒起床从“查作业”变成了“询问早饭吃了没”。
又如,有时走到路口,她会自然而然地拽住我胳膊一小段,随后又佯装若无其事地松开。
我并未拆穿。
成年人好不容易积攒起一点勇气,拆穿实在是不太仁义。
周三晚上,她突然给我发来一条讯息。
“周六有空不?”
“我妈复查,我希望你陪我去。”
这条消息后面,没有配上表情。
反倒显得郑重其事。
我指尖停留在屏幕上,回想起她在咖啡馆提及的那句“初二那年我妈查出病,才搬的家”。
那段记忆,对她而言,并非随意一带而过的背景。
“有。”
我回复道,“把地址发给我,早上我去地铁口等你。”
医院位于城南。
周六早上人不算太多,不过挂号区依旧排着长长的队伍。
许霞身着一件深色的风衣,头发简单扎起,看起来更像是医生而非病人家属。
“你妈现在状况如何?”
在电梯口等候时,我轻声询问。
“总体还算可以。”
她将化验单夹在资料袋里,攥得很紧。
“就是医生说最好每年定期复查,别疏忽。”
她说“别疏忽”这三个字时,语气不自觉地压低。
那大概是这些年她心头悬着的一块大石头。
抽血、排队、等待结果,流程和我印象里的一样繁杂。
我们在走廊上的硬塑料椅子上坐着,旁边是个不停咳嗽的大爷。
许霞望着墙上的电子屏,一条一条地刷新叫号。
“我妈以前最怕医院的味道。”
她忽然开口说道。
“后来她自己住院的时候,每天都要鼓励病房里的其他人。”
“有一回我问她,你怕死不。”
“她说怕。”
“但更怕的是,我还没把你安顿好。”
说到这儿,她扯了扯嘴角。
“所以等她身体好一些之后,就把全部精力转移到催婚上。”
“对你‘不放手’,是她觉得这样才算完成任务。”
我侧过头看向她。
她眉心微微皱着,手指在资料袋边缘一下一下地划动。
“那你呢?”
我问道,“你怕她催婚不?”
“怕呀。”
她看着前方,笑了一下。
“但比起这个,我更怕她哪天突然倒下。”
“到时候她没看到我结婚,自己会不会遗憾,我不太敢去想。”
我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有些问题,在走廊里问出来,只会让人更加难受。
我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背。
“那今天,就先祈祷复查结果好一点。”
“至于后面那些,等结果出来再作打算。”
她“嗯”了一声,没有躲开。
检查结果比预期来得快。医生把片子翻阅了一番,还查看了先前的病历。
“跟去年相较,整体状况稳定。”
医生的语气谈不上轻松,却也不再那般紧绷。
“该服用的药继续吃,按时去复查,别熬夜,别胡来。”
我清晰地瞧见许霞的肩膀略微往下沉了些,好似有人将她背上压着的那块石头挪走了一半。
走出诊室后,她攥着那几张检查单,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还好。”
她抬头望向我,“不然今天我或许得在医院哭一场。”
“那我就负责递纸巾。”
我说道。
“顺便把你妈妈的检查单替她收好。”
“她要是瞧见你这般模样先崩溃了,肯定会先数落你一顿再心疼。”
许霞瞪了我一眼。
“你懂得还不少。”
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
“多谢你今天陪着我。”
“那我作为回礼,中午请你吃顿丰盛的。”
我刚开个玩笑,她就摇了摇头。
“中午去我家吃饭。”
我愣了一下。
“你妈妈说,想见见你。”
她看着我,神情有点复杂。
“她说既然你人都到医院了,就顺便回家吃顿饭。”
“她以前最喜欢这种‘顺便’。”
我心里“咯噔”一下。
见家长。
虽说只是顺带吃顿饭,但这个举动的含义,比早上在走廊里握那一下手要重得多。
“你要是不想去,我可以帮你找个借口。”
她看着我,认真地讲。
“比如你下午临时要加班。”
我思索了两秒。
“你妈妈身体刚做完检查,我要是临时加班,可以帮你找个借口。”
我深吸一口气。
“去。”
“反正早晚都得见。”
许霞家在老旧小区,没有电梯。
我们一口气爬到五楼,她打开门时,屋里已经飘出饭菜的香味。
“妈,我们回来了。”
她换鞋的声音在玄关响了起来。
“检查结果还不错,你等会儿看看单子。”
厨房里探出一个系着围裙的身影。
“真的啊?”
“那敢情好。”
声音响亮,听起来不像是病人,倒像是能在菜市场跟人砍价半小时的那种。
许妈妈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端着个盘子。
她比我想象中要年轻一点,身形偏瘦,眼睛很有神。
看到我时,她愣了一下,随即笑得很热情。
“这就是小周?”
“快进来快进来,别客气。”
她这句“别客气”,虽是标准的客套话。
语气里却明显带着审视。
我规规矩矩地叫着:“阿姨好。”
又举起手上的水果袋:“在楼下随便买的,多担待。”
“哎呀,你来就来,还买啥东西。”
嘴上说着不要,手却挺利落,把水果接过去顺手放在桌上。
一边走着一边问:“工作忙不忙?今天是不是特意请假来的?”
“还好,周末不加班。”
我如实作答。
“你们年轻人,就怕这样,周末不加班。”
她笑着叹气,“我以前在厂里,哪有休息的时候啊,外地都跑遍了。”
“知霞小时候,都是我妈帮忙带的她提及往昔种种,更多是在显摆“自己吃过苦”,并非刻意指责。
饭菜很快就被端上了桌。
三菜一汤,皆是家常菜肴,可比我平常吃的外卖看着更具食欲。
“尝尝味道合不合你心意。”
许妈妈给我夹了一筷子菜,“我这手艺比不上他外婆,年轻人嘴巴都挑。”
“很不错。”
我尝了一口如实说道。
“比外卖强太多了。”
“那你可得常过来。”
她顺着话头接了一句。
“我们家就这条件,别嫌弃。”
说到“条件”,她抬眼瞅了女儿一眼。
我能听出来,这并非只是单纯的谦逊。
吃饭的前半程,氛围还算融洽。
她问我老家在哪儿,我说出了北城那条老街。
她一拍大腿:“我当然记得,小时候你妈待人挺好的,晚饭做好还招呼我们过去吃。”
我微微一笑,心中有些感慨。
大人之间的记忆,好多时候停留在饭桌上。
小孩的记忆,却会停留在楼道口和雨天。
等话题从“小时候”缓缓转向“现在”,空气里的氛围不知不觉就变了。
“现在做策划是吧?”
许妈妈喝了一口汤问道。
“收入还行不?”
“普通水准。”
我没有抬头。
“勉强能养活自己。”
“年轻人说实话是好事。”
她放下碗,笑了一下。
“不过你也清楚,现在物价多高。”
她转头看了一眼许霞。
“女孩子跟出去,总不能啥都不考虑。”
这话已经到了拐弯抹角的阶段。
我知道接下来会说什么。
果然,她停顿了一下,直接说道。
“小周,我问句直白的。”
“你现在,有房吗?”
她问得不算粗暴,也没有“车房票子”一连串的追问。
只是这一句,几乎把之前所有的铺垫都撇到了一边。
餐桌上安静了下来。
筷子碰到碗沿的声响都变得清晰可闻。
许霞握筷子的手顿了一下,刚要说话,我先开了口。
“阿姨。”
我看着她。
“这个问题,知霞前几天也问过。”
“我当时怎么回答的,现在还是那样。”
“没有。”
我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现在没有房。”
“有一点存款,离首付还差得远。”
“我不想骗你们,也不想拿我爸妈的房冒充自己的本事。”
许妈妈看着我,没有马上说话。
她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角。
“你倒是挺实在。”
她的语气听不出是喜是怒。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买?”
我沉默了一会儿。
这是个更难回答的问题。
“看工作和存款的进展。”
我老老实实说道。
“要是一切顺利,三五年内,应该能凑齐首付。”
“三五年?”
她重复了一遍。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九。”
“二十九再过三五年,就快三十五了。”
她算得很快。
“我闺女现在二十八。”
“你说三五年内买房,再三五年结婚,你让她三十多岁跟你从头开始?”她将“跟你从头开始”这几个字咬得格外用力。
许霞皱起眉头:“妈,你别这么算计。”
“谁说非得先有房子才能结婚——”
“你住口。”
许妈妈没让她说完。
“你在学校能跟学生讲理想,讲勇气。”
“轮到自己,你要是不为自己谋划,我就得替你打算。”
她扭头看向我,眼神不再仅停留在客套层面。
“我晓得你们年轻人讲‘一起奋斗’。”
“但你也瞧见了,我这身体状况,就这么一个女儿。”
“做妈的,怕的是哪天我不在了,她身边这人,连最起码的安稳都给不了。”
空气瞬间变冷。
她刚做完检查,脸色本就有些苍白,说完这番话,眼睛却愈发明亮。
那种亮不全是敌意,更多是被生活逼到绝境后练就的警觉。
我端着碗,指关节微微发紧。
这话虽不中听,但并非毫无道理。
“多数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挺清醒的。”
“明白现实是怎样,也清楚不能仅靠一腔热情过日子。”
“可到了这种时候,我还是没法像你一样把一切都算计得清清楚楚。”
我在心里默默念叨。
嘴上,我只说出一句。
“阿姨,我理解你担忧的是什么。”
“但我没办法给你一个‘三年内一定买房、房本写她名字’这样的承诺。”
“我怕做不到。”
“你这种说法,挺让人缺乏安全感的。”
她直接给出评价。
“别怪我现实。”
“一个男人敢不敢承担,有时就看他敢不敢把话说绝。”
“妈。”
许霞终于忍不住,“你别这样——”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她妈瞪了一眼。
“我就是当着他的面讲。”
“让他知道,我要的不是不切实际的浪漫,是你以后不会连房租都负担不起。”
那一刻,我忽然有点明白她为何会如此拼命存钱、那么在意“什么时候定下来”。
她多年前从病床边起身,脑子里头一件事大概不是自己能活多久,而是“我女儿以后别像我一样,被人半路抛弃”。
我看了一眼许霞。
她低着头,唇线绷得紧紧的。
那种夹在中间的为难,几乎写在脸上。
“阿姨。”
我放下筷子。
“你可以觉得我现在不够好。”
“可以说我条件配不上她。”
“这些我都承认。”
“但要是让我为了讨好你,去承诺一个我自己都不信的未来。”
“那或许我以后会把所有的怨气,撒在她身上。”
我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
“这才是真正没安全感的开端。”
餐桌上更加安静了。
连钟表走针的声音都能听见。
许妈妈看着我,目光有那么一瞬间的动摇。
“你这嘴……”
她叹了口气,“跟你妈年轻时一样利落。”
“会说话。”
“可会说话也得看结果。”
她站起身,把碗往水池里一放。
“你们先聊,我去厨房。”
厨房门关上随着一声关闭,油烟味被阻隔在外,她后续那些可能更具伤害性的话语也一并被挡在了身后。
客厅瞬间变得空荡荡的。
我坐在椅子上,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抱歉。”
许霞低垂着头,率先开了口。
“她刚才那般说话,是她一贯的习性。”
“你别往心里去。”
“她并非只针对你一人。”
“她对所有靠近我的人都持着审视的态度。”
我摇了摇头。
“她说的部分话语,并非全错。”
“只是言辞过于犀利。”
“你无需为她道歉。”
我停顿片刻,望向她。
“那你呢?”
“你如何看待这些问题?”
“你究竟想要什么?”
当这句话脱口而出时,我自己也不禁感到一丝紧张。
倘若她与她妈妈完全站在同一立场,那我们此刻这短暂的“试运行”恐怕就要宣告失败。
许霞沉默了许久。
久到我怀疑她是否打算回避作答。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了眼眸。
“我不要求你在三年内给我购置一套房。”
“也不要求你保证能赚多少钱。”
“我所期望的是,当我妈说出那些话时,你不会满脸讨好。”
“也不会一拍胸脯随意承诺。”
她的声音略显沙哑。
“我无法左右她的担忧。”
“只能做出一个让自己日后不后悔的抉择。”
“倘若有一天,她依旧认为你不合适,阻拦我。”
“那么我希望,到那时,我是因为信任你这个人,而非因为你拥有的那套房,才与她据理力争。”
她讲完这段话后,露出了一丝笑容。
“听起来是不是有些不孝?”
“很清醒。”
我纠正道。
“也着实难以做到。”
我突然感觉胸口那股压抑的情绪减轻了些许。
至少我们站在了同一阵线。
并非与她妈妈针锋相对,而是在她妈妈所营造的现实状况中,努力为我们自己争取出一点空间。
“不过,有一点她确实说得没错。”
我思索片刻,说道:“房租总得能够承担得起。”
“这方面我会努力。”
“你之前不是也说,要看我的表现吗?”
“那我就当作,今天是你妈妈给我出的期末大考题目。”
“刚刚那个回答,估计最多只能拿个及格分数。”
许霞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还有心情讲这种话。”
“说明你的心理素质还不错。”
她收拾起桌上的碗筷,顺手把那张检查单贴到了冰箱上。
“那我给你布置一项期中作业。”
“什么作业?”
我问道。
“接下来这一年。”
她转过头,注视着我,眼神恢复了那种平静而认真的模样。
“你把你自己这边的工作和生活梳理清楚。”
“我这边呢,也把存款和计划整理妥当。”
“等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再坐下来,好好核算一番。”
“不是算她满不满意。”
“而是算我们自己,有没有勇气迈向下一步。”
她说到“下一步”这三个字时,没有再拐弯抹角。
我点了点头。
“行。”
“要是一年后,你觉得我的答卷太差劲,可以当场让我重新来过。”
“周与,你别老是用玩笑来敷衍。”她轻轻晃了晃脑袋,没再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出门之际,许妈妈没再讲那些严厉的话语。
只是伫立在门口,对着女儿嘱咐道:“药可别忘了吃,别老是熬夜。”
望向我的时候,她眼神中夹杂着复杂的情绪。
“年轻人嘛,想法总归是多些。”
“我就讲这么一句。”
“嘴上所展现的勇气,最好能转化为银行卡里的数字。”
我点头示意,并未进行争辩。
“我会全力以赴。”
“并非是为了给谁挣面子。”
“而是为了往后,自己说出的话,不至于太过难堪。”
走下五楼的楼梯,风从窗户缝隙钻进来,带着丝丝凉意。
许霞把围巾往上拽了拽,与我并肩一同往下走。
走到一楼时,她忽然停住脚步。
“刚刚,多谢你没跟我妈讲那些虚套的话。”
她转头看向我。
“她虽说嘴硬,可心里清楚谁是在敷衍她。”
“今天这般情形,反倒比你那种‘阿姨我一定会努力让她幸福’的言辞,更让我安心。”
我望着她,心里那种好似被现实轻敲一下却又未完全崩塌的感受,颇为奇特。
“那今天我的表现,老师能给几分?”
我有意这般询问。
她思索了一番。
“课堂提问表现:良。”
“课后作业态度:优。”
“综合评定——”
她停顿了一下,嘴角微微上扬。
“勉强算得上是‘中上’。”
“想要拿到‘优秀’,还得看你明年交出的答卷。”
我吸了一口风,点头回应。
“行。”
“那我就当作,从今天起,正式迈入复习阶段了。”
有些人在恋爱时,喜欢闭着眼睛一股脑往前冲。
我和她却做不到。
我们都太过清醒理智。
清醒到每迈出一步,都要提前想好后退的路。
即便如此。
从她家楼道走出来时,我还是头一回,真切地萌生出一个想法。
要是有一天,我真的站在民政局门口。
我期望领证窗口对面的那个人,是她。
6.
失业那日,她妈给她安排了个所谓“更优的”对象
这一年的“算账规划”才刚步入第三个月,我便被公司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
周一清晨,老板把我们几人唤进了会议室。
桌上不见方案,没有甲方资料,仅有一叠印着“人力资源部通知”的文件。
我心里猛地一沉。
老员工都明白,这般会议基本没什么好事兆头。
果真,老板清了清嗓子说道:“公司整体业务在缩减,上头要求进行结构调整,此次会议主要是跟大伙聊聊去留的问题。”
他讲“结构调整”时,眼神有那么一瞬的闪躲。
我低头瞧通知,自己的名字明明白白地排在第二个。
赔偿虽说合乎法规,但在我心里那数字看来,就是这么个意思:
“从今日起,你正式成了无业之人。”
散会之际,有同事骂骂咧咧,有人当场拍桌子,也有人故作淡定,说“早就想走了”。
我没骂,也没拍桌子,拿着自己那份文件下了楼。
冬日的风猛地袭来,吹得通知书边缘沙沙作响。
我站在写字楼门口,手指在那张纸上反复摩挲,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画面,不是房租,也不是我妈的面容。
是贴在许霞家冰箱上的那张A4检查单。
旁边被她贴了一张便利贴。
“明年复查前,得好好把账理一理。”
那是我们一同定下的“一年后算账计划”。
如今,我这边账本的第一行,就先写上了“失业”。
真挺丢脸的。
手机在兜里震动了一下。
许霞发来一条消息。
“今天学生月考,我得在现场盯着。”
“你自觉去吃早饭。”
后面还配了个拿着小皮鞭的表情。
我盯着那根小皮鞭看了许久,最后只回了一句。
“知道了,老师。”
至于“顺便失个业”,我一时半会儿不知该怎么加在后面。
那天我没回出租屋。
我沿着那条走了两年的上班路,一直朝前走。
平日只觉得路短,赶时间;这回走着走着,才发觉原来每一栋楼都这般相像:
玻璃幕墙,咖啡店,外卖骑手。
每一扇门上都可能印着下一张“结构调整”的通知。
中午,许霞给我发照片。
办公室里一堆卷子,旁边是她用纸杯泡的茶。
“抓了三个抄作业的。”
“下午要谈话。”
我随口回了句:“手下留情。”
她很快发来一个冷笑的表情。
“抄袭零容忍。”
那一刻,我突然感觉自己有点像那个被抓到抄答案的学生。
我一直以为,自己勉强能算在生活面前“没太丢面子”的那一类。
结果生活转眼给了我一纸“重修通知”。
晚上快七点,我终于给她发了句话。
“你下晚自习了吗?”
“刚下。”
她秒回。
“今天月考讲评,嗓子要累坏了。”
“怎么,你那边如何?”
我盯着“如何”两个字,指尖停在输入框上。对她隐瞒,究竟能不能算作“抄作业”呢?
我不太中意这种感觉。
思索片刻,我发了一条语音。
“在不?我想当面跟你讲件事。”
她很快回了个定位。
“老地方的小馆子。”
“给你留些米饭。”
小饭馆依旧是那家,菜单都无需看。
她的嗓子明显有些沙哑,说话比平常轻柔。
“你脸色怎么这般难看?”
她刚坐下便皱起眉头,“中午没吃好吗?”
“中午吃了。”
我搅拌着面前那碗汤。
“只是下午,多签了几个字。”
“签名?”
“离职通知书。”
我抬眼看向她。
“今天公司裁员,我在那份名单之中。”
许霞愣了两秒。
她下意识地小声重复了一遍:“裁员?”
我将看到通知那一刻的经过简要叙述了一遍。
没有把老板“画大饼”的部分加进去,那种戏码,她当老师见得多了。
她听完,垂下眼眸,沉默了好一阵子。
“所以,从今天起,你成自由职业者了。”
她突然这般说道。
用的词却是那种笑不出来的调侃。
“差不多。”
我自嘲了一句。
“只是这份自由,有点被动。”
“你打算怎么做?”
她没有急着安慰,先问了这个最现实的问题。
“先把赔偿拿到手,再去找工作。”
我说道。
“北城这边同类职位还算不少,可能要从低一级的岗位开始做起。”
“收入肯定会先降一段。”
我把这些可能性一条条摆出来,连好听点的包装都懒得弄。
许霞听着,手指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敲。
“你家里人知道吗?”
“还没说。”
我摇了摇头。
“我妈血压本来就不稳定,我想等找到下家,再给她一个‘结果版’。”
“那你今天先告诉我。”
她抬眼望着我,眼睛有点红,却没落泪。
“是因为你觉得,我比你妈承受能力强?”
“是因为……”
我停顿了一下。
“因为我们约好了要一起算那本账。”
“你是账本上的另一半。”
“这事儿瞒着你,比瞒着她更不合适。”
许霞盯着我看了几秒,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行。”
“那我就先当你这本账的副班长。”
“不过,副班长有权提出意见。”
她把声音压低。
“第一条意见,从明天开始,你每天至少投三份简历。”
“可以。”
“第二条意见,不许借着‘找工作’这个理由,把自己所有时间都用来喝酒打游戏。”
“我手机里连游戏都没有。”
我无奈地说。
“酒……可以偶尔喝一点。”
“偶尔是几天一次?”
“一个月一两次。”
“那就勉强算及格。”
她这一本正经给我定规矩的模样,竟让我从被裁员的沮丧中缓了一点过来。
我们边吃边聊,她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其他方向引。
她讲班上一个男生考试忘了写名字,被全班人笑话。
讲某个同事总说要减肥,结果每次聚餐都吃得最多。说她妈今儿忽然痴迷刷养生短视频,还让她天天喝怪汤。
直至讲到最后一个,她才自己停顿了一下。
“提到我妈……”
她抬眼看向我。
“今儿我回家,就晓得你这边出了事估计不会轻松。”
“怎么了?”
“她又给我安排了相亲。”
我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紧。
她好似早就有了准备,从包里掏出一张叠得规规矩矩的纸,推到我跟前。
上面是相亲对象的基本情况。
姓名、年龄、职业、年收入、房车情况。
看上去就像一份被人精简过的简历。
“她朋友儿子的表弟。”
许霞淡淡地解释道。
“本地人,父母都是体制内的。”
“本人是公务员,工作安稳,有房有车,没有不良嗜好。”
她一条条念出来时,语气没什么变化,就像在念一份第三人称的资料。
我的视线停留在“有房有车”那一行。
这六个字,比“工作稳定”更引人注目。
“她说,让我周末去见个面。”
许霞捏着那张纸,指尖有点泛白。
“她原话是:‘多瞧瞧,才晓得哪个适合自己。’”
我没吭声。
空气里一下子多了种说不清楚道不明的味儿。
不是醋味,也不像愤怒,更像是一种被现实拿着尺子衡量的滑稽感。
“你怎么看?”
她突然发问。
“你是希望我去见,还是希望我拒绝?”
这个问题,换做任何一个没被裁员的人,都很容易回答。
“不希望你去。”
“你拒绝。”
“告诉你妈你已经有合适人选了。”
这些话在喉咙里转了一圈,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我现在连“工作稳定”都讲不出来,更别说给人安全感。
“你先说说,你自己怎么想。”
我问道。
“要是没有你这事儿。”
“你会去吗?”
“我妈会逼我去。”
许霞没拐弯抹角。
“看在她身体的份上,我可能会勉强去见一面。”
“见面之后呢?”
“看聊得咋样。”
她思索了一下。
“要是只是条件好,但聊不来。”
“我应该不会考虑。”
“那有我这事儿呢?”
我盯着桌上的那张纸。
“现在,有一个‘失业的策划’,和一个‘有房有车的公务员’摆在你面前。”
“你妈肯定偏向后者。”
“你呢?”
她沉默了。
过了许久,她抬起头。
“说实话。"
“要是只是替未来的我妈选女婿,我会选后者。”
这话很直白。
也很扎耳。
“但要是给我自己选伴侣。”
她停顿了一下。
“我会看这个人,与到糟糕的事时,先想到的是怎么扛,而不是怎么躲。”
“你刚刚没有对我撒谎,没有用‘公司内部调整,其实我主动想走’这种话糊弄过去。”
“这点在我这儿,是加分项。”
她说完,伸手把那张纸又折了起来。
“所以现在问题来了。”
“我妈那关,怎么过。”倘若我直接予以拒绝,她会认定我不懂事理。
要是我去赴约,你会不会觉得,我在充当你的备胎。
她凝望着我,眼神极为认真。
你身为当事人之一,有权给出些许建议。
我深吸了一口气。
心里那一丝不甘与自尊较上了劲。
最终,我还是选取了与白天在楼下做决定时毫无二致的那条路。
去。
我说道。
许霞愣了一下:“什么?”
去见。
我把话讲明白。
并非因为我想退出。
也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比不上他。
而是由于,我不愿让你这辈子哪天争吵时,把所有遗憾都归咎于我。
你能够笃定地讲,“我当年见识过更好的条件,也见过更稳妥的选择,是我自己选了如今这条路”。
而不是说,“当年我为了你,连再多看一眼的机会都未曾有过”。
我讲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异常平静。
平静得连我自己都略微感到害怕。
许霞凝视着我,目光逐渐变冷。
你晓得你此刻听起来像什么吗?
像那个特别会讲道理,可实际上一转身就打算离场的人。
我没有打算离场。
我摇了摇头。
要是我真想退出,我今日就不会来见你。
我会给自己找个借口消失不见。
但我不想。
那你为何要让我去见别人?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到隔壁桌的人都听不见。
是你太过清醒,还是你实际上不敢赌?
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尖锐。
我沉默了几秒。
我清醒。
也确实有点不敢赌。
我没有狡辩。
但我不赌的,不是你。
是现实。
我明白,一纸婚书承担不起所有风险。
要是将来有一天我们真走到那一步,我期望你是看清了所有选项之后,依旧愿意站在我这边。
而不是被谁推着来到我面前,然后要求我负责一辈子。
许霞听完,眼眶微微泛红。
你这人说话,怎么老是像在写议论文。
她干巴巴地笑了一下。
总有总论分论,接着再来个小结。
我没有笑。
那你呢?
我问道,“你敢不敢赌?”
她沉默了。
外面的风吹进来,吹动了桌上的纸巾两下。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
好。
那我就当作,是替未来的自己,去看一回题库。
瞧瞧别的选项是什么模样。
她抬头看向我。
但有一点。
我不希望,我从相亲回来那天,看到的是你已退回“朋友”的位置。
要是你真觉得坚持不住,可以直接说“我们不合适”。
别用这种精明的方式,给自己留道德优势。
她说完这段话,拿起包站起身来。
我妈晚上还让我给她买药。
今天就到这儿。
周末我去见他。
见完再跟你说结果。我坐在小饭馆的木质椅子上,望着她的背影缓缓在门口的灯光下消逝。
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是她传来的讯息。
“这一回。”
“我期望你,别只立于现实那方。”
“也为自己留存些许任性。”
我凝视着这三行文字。
指尖停留在屏幕上,却许久都不知该回复什么。
方才在她跟前说得那般清醒,此刻独自坐在一片油烟之中,我陡然有些疑虑。
所谓的清醒,究竟是勇气,还是另一种逃避。
7.
她去相亲的那日,我头一回不愿做个“清醒的大人”
周末那天,我起床比平日上班还早。
窗外天色灰蒙蒙一片,老小区的广播不知被谁误触,正播放着某首多年前的歌曲。
手机屏幕闪了一下亮光。
是银行卡进账的通知。
“单位赔偿×××元已到账。”
数字看着还不错。
可我盯着那串数字瞧了许久,脑海中浮现的第一句话并非“能撑一阵子”,而是——
“这串数字,写在相亲资料里也就够表述一句‘暂时没工作,有点积蓄’。”
听起来不怎么光彩。
九点多,许霞发来消息。
“我妈给我约了中午十一点的相亲。”
“地点在城西的一家咖啡馆。”
后面还跟了个没表情的头像。
“我现在还在纠结穿啥衣服。”
我回了个问号。
“你是想让相亲对象觉得你温柔大方,还是想让我妈觉得你乖巧懂事?”
她半天都没回我。
我正寻思她忙着化妆呢,消息突然蹦了出来。
“都不想。”
“只是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被人拿去相亲的物品。”
我盯着这句话,手指在屏幕上停了几秒。
“那就穿得让你自己舒服。”
“别为了谁勉强自己。”
这次她很快就回了。
“行。”
“你今天干啥呢?”
“投简历。”
我打完这俩字,又给删了,改成:“找工作。”
这么说,起码听起来不像在家躺在床上等着天上掉工作机会。
许霞回了个“好好表现”的表情。
“那我去挑衣服了。”
“晚点,给你看看我穿得咋样。”
她发来定位的时候,我正好在电脑前改简历。
定位上是咖啡馆的名字和具体门牌号。
那蓝色的小点在地图上慢慢跳了一下。
我晓得自己不该点进去看。
那是她和另一个人要碰面的地方。
我还是点了。
咖啡馆离我现在租的房子不算远,坐两站地铁再走五分钟就能到。
我盯着那条路线发呆。
脑子里冒出两个声音。
一个说:“别犯傻,跑去那儿干啥?”
另一个声音很轻。
“你又不是要冲进去把人抢走。只是不放心。”
“就当……在附近喝杯咖啡。”
我骂了自己一句“犯了中年危机的毛病”。
然后还是把电脑合上,拿上外套出了门。
咖啡馆在街角,门口摆着两排绿色植物。
玻璃门上贴着“今日限量手冲”之类的字样。
我从对面走过去,没进门,只在旁边的奶茶店买了一杯最便宜的柠檬水。
店里暖气太足,我捧着杯子走到靠窗的位置,能正好看到那家咖啡馆的门。
手机屏幕在桌上震动了一下。
是招聘软件的推送。
“为你推荐合适的职位。”
我心里冷笑了一下,把推送划走了。
十点五十几分,许霞出现在咖啡馆门口。
远远看去,她穿了一件米色毛衣,外面套着深色大衣,头发扎成低马尾。
和去同学婚礼那天完全不一样。未施刻意妆容,仅是清清爽爽。
她立于门口,瞥了眼手机,随后抬眸环顾四周。
我难以确定她是否瞧见这边。
即便瞧见,或许也会将我视作某个路人。
十一点整,一名男子在门口停下脚步。
身着白衬衫,搭配风衣,鞋子擦得锃亮。
他与许霞打招呼之际,点头的角度与力度,和我预想的毫无二致:
标准、恰当、完美无瑕。
他们一同步入店内。
我紧握着手中的柠檬水杯,猛吸一大口,酸得牙根都麻了。
此刻,我陡然极为清晰地意识到。
自己平日里挂在嘴边的“清醒”“理性”,在现实跟前是何等苍白无力。
倘若真有编剧写到这般场景,大概会安排我冲进去,宣示主权,上演一场狗血反转。
我未行动。
我只是坐在奶茶店窗边,将这份不适缓缓压制下去。
手机再度震动了一下。
这次是一个陌生号码来电。
“您好,请问是周与吗?”
对方声音较为年轻。
“我是××公司的HR,上次您投递了策划岗位的简历,我们这边已看过,想约您下周过来面谈。”
我一愣神。
“下周可以。”
我赶忙调整好语气,“您看哪天方便呢?”
“周三下午两点吧。”
HR在那头敲击键盘,“届时您带上作品和简历,我们详细聊聊。”
挂断电话,我凝视着屏幕上“周三下午两点”的备注,心跳逐渐平稳了些许。
至少,生活并非全是坏消息。
也并非所有“努力”都付诸东流。
只是这一丝微弱的好消息,如今说给谁听,都显得有些尴尬。
我又望向对面的咖啡馆。
透过落地窗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身影,听不到声音。
我突然有些想抽烟。
可我向来不抽烟。
只好又猛吸一大口柠檬水,将酸味咽进胃里。
十一点五十五分,许霞从咖啡馆出来。
身旁不见那男子。
她站在门口,仰头呼出一口气,接着把围巾往上提了提。
手机屏幕亮起,她低头敲了几行字。
几乎与此同时,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结束了。”
简简单单两个字。
我在原地坐了两秒,将柠檬水一口气喝完,起身向外走去。
街角风有点大。
我从奶茶店出来时,她恰好转身。
视线交汇的瞬间,她明显愣了一下。
“你怎么在这儿?”
她走过来,瞪着我。
“你跟踪我?”
“顺路。”
我一本正经地说。
“刚好附近有家店招人,我来问问情况。”
这理由连我自己都不信。
许霞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你连装清醒都懒得装了。”
“我今天不想清醒。”
我反倒坦白得很快。
“你妈让我清醒,你也让我清醒,我总得给自己留半天不太理智的时间。”
她被噎了两秒,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行。”
“那我就当,你今天是专门来给自己找不痛快的。”她向前走了两步,抬起手指向前面的一个小广场。
“那边有石凳。”
“咱们去那儿,你能当场把心里的烦闷掏出来给我瞧。”
我们在广场边的长椅上坐下。
风拂过来,地上的落叶翻动了两下。
她把围巾掖紧,双手搓了搓,像是要给自己也给这个话题做个准备。
“你想问啥?”
许霞先开了口。
“这次相亲的整体感受,还是相亲对象的具体打分?”
“都想问。”
我也不掩饰。
“那我先给你说一个你妈会中意的版本。”
她托着下巴,表情有点招人烦。
“他长相还行,工作稳定,有房有车,人也有礼貌。”
“基本上,你能在相亲资料里见到的所有‘优点’,他都具备。”
我没吭声。
“接着是我自己的版本。”
她换了个姿势,靠在椅背上。
“他从头到尾都没问过我喜欢啥。”
“只问我‘能不能接受婚后调到别的城市’、‘愿不愿意生了孩子先辞职带两年’。”
我眉心皱了起来。
“他觉得我当老师,是一份‘以后随便就能找到的工作’。”
“还说,要是我愿意,婚后可以考虑转做全职太太。”
许霞说到“全职太太”这四个字时,嘴角明显抽搐了一下。
“他说他妈身体不太好,需要人照顾。”
“顺便还能帮带个孩子。”
她停顿了两秒。
“我问他,要是有一天我妈身体也不好,需要人照顾。”
“他咋回答?”
“他说:‘那你还有你爸呢。’”
许霞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凉。
“他还补了一句:‘女孩子最重要的是找个靠得住的男人,这样就不用那么累了。’”
“听起来挺有道理。”
我淡淡地说,“前提是,这个‘靠得住的男人’,愿不愿意承认你也是个‘人’,不是附属品。”
“对,所以……”
她把围巾往上拉了拉,只露出一双眼睛。
“我给他的评分是:客观条件出色,主观体验糟糕透顶。”
“你妈那边呢?”
我问。
“我妈觉得他好得不得了。”
她摊开双手。
“她朋友说这是‘稀缺资源’,她现在对‘有编制、有房、有车、不抽烟不喝酒’这四条,几乎到了崇拜的地步。”
“那你咋跟她说的?”
“我说,聊得一般。”
“她问哪儿一般。”
“我说,他把我当作‘未来妻子’在考察,不是当作‘一个完整的人’在了解。”
许霞学着她妈的口气:“她说我矫情,说生活哪有那么多完整的人。”
“你妈一向现实。”
我低声说。
“比你清醒多了。”
“现实归现实。”
她叹了口气。
“但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风吹到她眼睛里,她抬手揉了揉。
“我这辈子在病房里见过太多那种‘现实婚姻’的模样。”
“丈夫在外面当老爷,妻子在家里当佣人。”所有人都跟我讲:“你瞧瞧,他们起码有房有车,还算挺好的。”
她停顿了片刻,声音压得极低。
那样的“挺好”,我宁可不要。
我望着她,胸口那丝难堪缓缓松弛了些许。
“所以。”
我发问。
“你打算怎么跟你妈说?”
“如实讲。”
她思索了一番。
“我会讲,他条件挺不错。”
“只是……和我不合适。”
她抬头看向我。
“要是她要骂,那就先让她骂吧。”
“反正这次,她再怎么骂,也不能说是因为你。”
她说到“你”的时候,特意停顿了一下。
我听得出来,这是她在给我摘掉一个本可顺势扣在我头上的锅。
我忽然有点想笑。
“那我呢?”
我询问。
“我在你妈那儿的评分,是不是又得降一格?”
“在我妈这儿,你连入围的资格都没有。”
她很坦诚。
“她现在的态度是:‘那个小周人不坏,就是条件差点。’”
“差些什么,她心里清楚,我也明白。”
她说这话时,眼神并不尖刻。
反倒带着些好笑的无奈。
“那在你这儿呢?”
我故意装作轻松些。
“我在你这儿的评分,有没有因为我今天来奶茶店等着而大幅降低?”
她看着我,忽然叹了口气。
“我原本以为,你又要当一回‘清醒大人’。”
“跟我讲什么‘你妈那边也不容易,要体谅’之类的话。”
“结果你居然跑来当路边观察者。”
她眼睛弯了弯。
“这点任性,比你刚才说的那一堆大道理,更有用。”
“那我以后多任性一点?”
我半真半假地说。
“别。”
她立刻拒绝。
“你太任性,咱俩都得饿死。”
她停顿了一下,又认真了些。
“周与。”
“你现在没有工作。”
“现实确实就摆在这儿。”
“但你得明白一点。”
“我不会因为你失业,就把你从‘可能性名单’里除掉。”
“真正能把你除掉的,是你自己。”
我被这话震得心里一颤。
“比如。”
她接着说。
“要是你哪天觉得‘反正我也不配’,就顺势往后退。”
“那抱歉,我不会追着你喊‘回来’。”
“我最多说一句‘那就这样吧’。”
“然后真的转身离开。”
她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很平静。
没有威胁,也没有情感逼迫。
我们都清楚,她说得出,就做得到。
我把手放进兜里,指尖扣着那张 HR 的来电提醒卡片。
“我今天接了一个电话。”
我突然开口讲。
“有家公司让我下周去面谈。”
许霞愣了一下。
“哪个方向?”
“还是策划。”
“职位低一些,工资也低一些。”
“但起码,是个机会。”
我把这事说得很平淡。
没有刻意抬高,也没有自我贬低。
“那你打算去吗?”
“去。”
我看着她。这一回,我想要尝试一番,别老是只站在现实那方。
也站在你方才那句“不会因你失业就将你划去”这儿。
把这话,当成是你押给我的赌注。
要是我握着这赌注却守不住自身,那我就真的没资格了。
许霞听完后,沉默了片刻。
风将她的刘海吹得凌乱,她懒得去打理。
过了一阵子,她伸出了手。
掌心向上。
“那你把这话记牢。”
记在你那本“一年算账”的封面上。
等算账的时候,并非只算钱。
也要算算你自己,究竟有没有向前行进。
我低下头看向她摊开的手。
那只手很纤细,指尖有红笔常年留下的印记。
我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这一回,不像同学婚礼那晚那样,握一下就放开。
她紧紧攥住我的手,指节用力得有些疼。
“这一回。”
许霞望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你要是再一声不吭地往后退。”
“我真的不会等你了。”
“我明白。”
我点点头。
“所以只要你还站在这儿。”
“我就不会往后退。”
最多,向前迈得慢一点。
她笑了一下,终于松开了手。
“行。”
“那我就等着瞧。”
瞧瞧一年后,你交上来的,是一张“清醒到没人性的理性卷”,还是一张有点杂乱但认真的答卷。
她站起身,踢了一脚地上的落叶。
“时间不早了.”
“我回去准备明天的课。”
“你回去准备下周的面试。”
“别再去奶茶店当观察员了。”
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
“还有。”
“今天这杯柠檬水的钱,你自己记账。”
“不能算在‘为爱情付出的成本’里。”
“那是你自己作的。”
我被她逗笑,抬手向她摆了摆。
风从背后吹来,吹得我耳朵有点凉。
我把手缩进兜里,摸到那张通知单。
那是“失业”的凭证。
也是我下一次“交卷”的起始点。
我忽然有点期待一年后的那天。
不是期待自己能否摇身一变成为什么成功人士。
而是期待,到那时,我还能不能像今天这样,在她面前,承认自己的狼狈,又不至于丢光脸面。
也期待,到那时。
我们说起“那次相亲”,能够笑着说一句——
“幸好,当时我们都没那么清醒。”
8.
一年之后进行结算,那日她妈妈把自己的存折推到我面前。
这一年过得比我预想的还要快。
快到我时常在地铁上发呆,猛地抬头,才惊觉:
“原来距离我们说‘一年后算账’,真的快要到日子了。”
手机日历上,那天被我标记了一个小红点。
备注写着:“复查+算账。”
前者关乎她妈妈的身体,后者涉及我们两人的未来。
新公司在城西,是一座比原来稍小的商务楼。
我从最普通的策划岗位做起,工资的确降了一些,但忙起来的时候,也无暇顾及失去的那点薪资。
刚去的时候,我几乎每晚十点之后才下班,项目堆积如山,领导脾气暴躁。
许霞会在九点半给我发一条消息。
“喝水。”
“或者抬头看天花板三十秒。”
偶尔还会加一句:“要是你现在放弃,我就当初看错人。”
我在夜里十二点,从出租屋的小桌子前抬头,眼睛酸得厉害,看到手机上那句“看错人”,竟然会笑出声。
她那边也不轻松。
这一年学校换了新领导,检查比往年多了一倍,教案和公开课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有一天她突然发来一张照片,桌上摊着厚厚的一摞卷子。
“如果有来生,提醒我别当老师。”
我回她一句:“如果有来生,提醒我别当策划。”
几分钟后,她发了一条语音。
“少来,你这种嘴硬的性子,不当策划就会去当律师。”
“依旧会熬夜。”
被她这么一说,我竟觉得这份忙碌没那么难以忍受。
赔偿金我没有胡乱花费。
我给自己制定了很刻板的规则。
每个月的日常开销只能从工资里支出,赔偿金和每月剩余的一点余额,全都放进一个单独的账户。
那个账户的备注叫:“我们俩的账。”
每次点开,我都有种在翻阅一本进展缓慢的连载小说的感觉。
数字一点点往上涨,没有任何爽文情节,只有“又少点外卖”“又接了一单私活”的小注释。
许霞也开始认真记账。
她会把每一笔“冲动消费”单独圈出来,后面写上评语。
“这次是真的需要。”
“这次纯粹是脑子糊涂了。”
有时候她会拍给我看。
“你看,我比你清醒。”
我就回她一句:“行,那以后买房多写你一些名字。”
她会回一串冷笑。
“房产证上写不写我名字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别以为写了我名字,就可以少干活。”
转眼间到了约定的那一天。
冬天刚过去,风还带着凉意,但阳光还算不错。
早上我在地铁口等她。
她穿了一件浅色大衣,围巾绕了两圈,脸冻得有点发红。
“紧张吗?”
我问道。
“你问的是医院,还是你的账本?”
她把手插在口袋里,眼睛眯起来。
我思索了一下。
“都紧张。”
“一个查身体,一个查人。”
“查人?”
她笑了一下,“那你是被考察的那个。”
“我只是监考。”医院的流程跟去年没啥两样。
先去抽血,接着拍片,然后排队等候。
走廊的椅子依旧是那种硬邦邦的塑料材质,只是这次,我俩坐得比去年挨得更近了些。
她妈进去做检查时,嘴里依旧嘀咕着:“这么多人,医生能忙得过来吗?”
轮到我们等结果时,许霞把脸埋进围巾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墙上的电子屏。
“你别老瞅着。”
我轻声说道,“盯着也不会让结果更快出来。”
“那你想让我干啥?”
她没好气地说。
“数天花板?”
“你可以数数我从今天到现在一共深呼吸了几次。”
“别这么恶心人。”
她抬起手肘轻轻撞了我一下。
结果出来后,医生翻看了一下片子,又瞧了瞧去年的那页。
“整体状况稳定,比去年稍好一点。”
医生戴着口罩,声音听起来有点闷。
“继续按时复查,注意休息。”
“别老是熬夜刷手机。”
她妈在旁边赶忙点头。
“好好好,我回去就把她手机收了。”
医生笑了笑说:“我是说你。"
从诊室出来,许霞明显松了一大口气,整个人都瘫倒在椅子上。
她妈数落她:“站起来,像什么样儿。”
嘴上虽这么说,眼里的神情却缓和了许多。
我看着那张新的检查单,心里那块大石头,也跟着稍微挪动了一点位置。
中午照旧去她家吃饭。
饭菜跟以前差不多,味道也没啥差别。
不同的是,冰箱上原来贴着的那张去年的检查单旁边,多贴了一张新的。
两张纸中间,被她夹了一张小便利贴,上面写着:“继续。”
我笑了笑。
“你这标语,比你们学校的励志横幅看着顺眼多了。”
“那是当然。”
她哼了一声,“学校那种‘不苦不累高三无味’的话,早该扔了。”
她妈在厨房里搭话:“你别在学生面前乱说话。”
“这嘴一张,饭碗都可能保不住。”
我坐在餐桌旁,看着这母女俩斗嘴,突然有种很真切的“未来画面”感。
要是有一天我真把她娶回家……不对,是娶回去。
大概也是这种日常的吵闹伴着柴米油盐。
饭吃到一半,许妈妈突然放下筷子。
“周与。”
她叫我。
“你不是说,今天要算账?”
我咽下那口饭,放下碗。
“没错。"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本子。
封面是最普通的黑色皮革,不过被我翻得有点卷边了。
“这是这一年我的收入、支出,还有存款明细。”
“我知道这样看有点难看。”
“但我不太想用手机里那些花里胡哨的图表给你们看。”
“本子掉地上,顶多脏一点。”
“手机要是摔了,账就没了。”
许霞在旁边笑着说:“你这人就是老派。”
她妈没笑。
她把手擦干净,接过本子翻开。
第一页是我去年入职新公司后的工资情况,还有赔偿金那一栏。
后面几页,是每个月的结余和存款累计。
我把自己的脸看得有点发烫。
“这是现在的总数。”我用力吸了一口气,“要是非得按本市平均首付来算,还差得老远。”
“可不是差一点。”
“是差老远。”
我把“差距”说得明明白白。
“那你为啥还拿这个给我们看?”
许妈妈抬起眼睛,望着我。
“说实话,数字没达标,光看本子有啥用?”
“因为你之前讲的一句话,我觉得挺在理。”
我看着她。
“嘴上的勇气,最好能变成银行卡里的数字。”
“我没办法一下子就让数字变成让你满意的模样。”
“但至少能让你看看过程。”
“好让你晓得,我这一年都干了啥。”
“而不是只会嘴上说‘我会努力’。”
她直直地盯着我看了好几秒。
接着又低下头继续翻。
许霞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
“那我的账呢?”
“你不是说,这是‘咱俩的账’?”
我笑了笑。
“你那本,在你房间里。”
“我就看过一回。”
“看完后,决定把我的零食预算降一点。”
她翻了个白眼。
“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你馋东西的时候,比学生盼着放学铃还急切。”
许妈妈翻完,合上本子。
“你现在这样过一年,存下来的差不多是以前的几倍吧?”
她问道。
“差不多两倍。”
我说道。
“以前就当没好好过日子。”
“现在起码清楚自己每天在干啥。”
“那再来三年呢?”
她把本子在手里敲了一下。
“照你这节奏,再三年,能凑够一个小房子的首付不?”
“位置可能偏点儿。”
我如实说,“面积也不会太大。”
“但应该能。”
“还能留点儿应急。”
她沉默了一会儿。
“你们俩打算啥时候结婚?”
终于问到这个问题了。
许霞放下筷子,抬起头。
这次,她没先看我就开口了。
而是自己说。
“我想,等我妈这次复查结果稳定后。”
“再跟她一块儿商量。”
“妈,你听着。”
她直接扭头看向她妈。
“我不想搞那种花里胡哨的婚礼。”
“也不想因为婚礼把他这一两年的存款全花在一顿酒上。”
“要是行的话,我希望我们先把证领了。”
“婚礼简单点,饭肯定请。”
“但别搞得跟办展览似的。”
她妈盯着她。
“你以前不是总说,女孩子一辈子就一次婚礼,要办得热热闹闹?”
“那是以前。”
许霞声音不大,却很稳。
“以前是我不知道自己结婚是为啥。”
“现在我知道了。”
“我要的是一个能一起算账的人。”
“不是一台能给我播浪漫烟花的机器。”
这一刻,她看起来比她这个年纪成熟许多。
也比去年那个在医院走廊抖腿的小姑娘稳多了。
许妈妈沉默了好久。
久到我以为她会拍桌子,说“你这是被他洗脑了”。
结果她只是叹了口气。“你爸去世得早。”
她忽然讲道。
“那时我啥都不懂,只晓得哭。”
“往后房子、欠下的钱、你读书所需的钱,全压在我一人身上。”
“我那时才明白,有没有房子,并非为了面子,而是为了有个能关上门哭泣的地方。”
她说到此处,嗓子略微沙哑。
“所以你别怪我,成天念叨房子房子的。”
“我怕你重蹈我的覆辙。”
“我妈讲的这些,我都清楚。”
许霞望着她,眼睛有些泛红。
“我晓得你怕啥。”
“只是我不愿用‘有房没房’这一点,去评判一个人配不配得上。”
她停顿了一下。
“他如今没房子。”
“但这一年里,不管你生病与否,学校有事与否,他都是冲在前面的那个。”
“不是躲在后面,说‘你自己看着办’的那种人。”
“这种时候,我更看重的是这个。”
许妈妈没回应。
她只是拿起那本本子,用手指轻触封面。
“你们俩。”
她缓缓说道。
“要是真打算在一起,就别成天拿‘清醒’当借口。”
“清醒可以。”
“但不能一直站在岸上说:‘我知道水有多深’。”
“总得有人下去试探一下。”
这话让我愣住了。
她瞥了我一眼。
“你去年在我家讲的那番‘不想骗你、不想承诺做不到的事’,我听着还像那么回事。”
“但有时候,人就得先咬咬牙。”
“再去琢磨怎么做到。”
她突然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东西。
一本泛黄的存折。
她推到我们跟前。
“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一点钱。”
“原本是打算留着给自己养老的。”
“现在我想好了。”
“我身体要是哪天不行了,你又不愿意进养老院,就回来跟你闺女一起生活。”
“我养不了你们俩一辈子。”
“但我能帮你们先把那道坎儿迈过去一点儿。”
“首付差多少,到时候拿这本去补上。”
“前提是——”
她看着我们。
“你们两个是真想好好过日子。”
“不是三天两头吵架要离婚的那种。”
我下意识想说“不用”,话到嘴边,被许霞拉了一下袖子。
“妈。”
她声音很轻柔。
“你这钱,我现在不动。”
“等我们真决定要去买房、要去承担那个贷款的时候。”
“你再把它拿出来,给我们做个认可。”
“表示你同意。”
“在那之前,它就当作你自己的底牌。”
许妈妈盯着她看了几秒,嘴角微微颤动。
“你这丫头,嘴真会甜言蜜语。”
“我年轻的时候要是这么能说会道,也不至于被人骗得那么惨。”
她把存折往抽屉里一塞。
“行,那就先放这儿。”
“等你们哪天真要去看房了,我再拿出来。”
她转头看向我。
“周与。”
“你现在不能只靠嘴说。”
“你要是敢对不起她。”我这点钱不会给你拿出一分。
甚至还会拿去请律师整治你。
我不禁笑了笑:“那我得先赚到钱,好让你请得起好律师。”
她白了我一眼:“你还敢耍嘴皮子。”
许霞在旁边偷偷地笑,眼中却泛着水光。
她悄悄伸手,在桌子下面握住我的手。
力道很足。
足到我差点忍不住叫出声。
吃完饭,我陪着她们母女去楼下晒了会儿太阳。
她妈和楼下大妈聊起广场舞,我和许霞在一旁溜达。
走到楼道口,她忽然停下。
“你知道吗小与。”
她抬头望向那栋有些旧的楼。
“以前我总觉得,结婚这事,是‘被挑选’。”
“谁条件好、谁先开口,我就得考量他配不配。”
“现在我才明白。”
“其实很多时候,是我在抉择,要不要和某个人一同对抗生活。”
她转头看向我。
“你这一年,很狼狈。”
“但你没逃避。”
“所以今天算账的时候,我心里挺安稳的。”
我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
“那你呢?”
我反问。
“你这一年很累。”
“但你也没倒下。”
“我今年要是真能挺过去,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你那几句‘我不会因你失业就划掉你’。”
她笑了笑。
“那我们就算两清。”
“以后谁也别觉得自己欠着对方。”
“我们就一起拽着这本账往前走。”
下午,我跟她一起在客厅摊开那本账本。
我们仔细算了一遍每月的固定支出、可能的涨薪、还有她那边的存款。
最后得出一个不算好看,但还算能接受的结论。
“要是不追求市中心。”
“去偏一些的地段。”
“再加上你妈那本存折的一部分。”
“再狠点,我们俩把婚礼预算尽量压低。”
“差不多,三年内可以把房子搞定。”
我用笔在本子上画了个圈。
“这三年里,我们还可以先领证,先过日子。”
“租房也行,跟现在差不多。”
“唯一的不同是,我们不是在‘试试看’。”
“是正式进入‘一起扛’模式。”
许霞盯着那个圈看了许久。
“你确定?”
她抬头看我。
“要领证?”
“清醒点的说法,是‘我倾向于’。”
我笑了笑,“不那么清醒的说法,是——”
我放下笔,看着她。
“我想。”
“我想和你结婚。”
“在完全清楚我们俩是什么样的情况下。”
“而不是赌一个所谓的‘最佳选择’。”
她愣了一下,脸渐渐红了。
“你这表白也太……理工科了。”
“连告白都要加前提条件。”
“我这是慎重。”
我说。
“以前我总觉得,结婚是一件‘要多考虑’的事。”
“现在我觉得,它也需要一点不那么清醒的勇气。”
“不然,这辈子可能就一直停留在‘算账’上。”“始终在岸上描绘航线。”
她凝视着我数秒,忽地笑了。
“行。”
“那我也不清醒一回。”
“你要是胆敢在领证前夕反悔,我担保带着你妈一块儿把你从民政局门口拽回去。”
“再塞回你幼时那条老街上罚站。”
我构想了一下那个场景,不禁笑出声来。
“那你呢?”
我反问道。
“你要是反悔?”
“我就……”
她思索了一番。
“我就把那本账撕掉。”
“写上:‘这人不值当,亏本抛售。’”
“而后自己重新开启一本。”
她讲完,伸出手。
跟那天婚礼台阶上那般,她将手心摊在我眼前。
“周与。”
“从我们说‘试试’至今,恰好一年多。”
“你要是此刻还想当‘清醒大人’,我就当是我看错了你。”
“你要是乐意跟我一同,哪怕慢些、累些向前走。”
“那我们就从今日开始。”
“把‘试试’改成‘就这样吧’。”
那句“就这样吧”,听起来不似将就。
更像是一种抉择。
我把手放上去,握住她的手。
这一回,我没再说什么大道理。
只是简单地回应了一句。
“好。”
“就这样吧。”
夜晚我回到出租屋,把手机里的那个红点删除。
日历上变为一片平常的白。
我拿出那本账本,在最后一页写下一行字。
“青梅竹马搬家的十年后,我最终认出来的并非她的模样。”
“而是——”
“在一堆现实状况里,我认出了自己想要牵着哪只手前行。”
写完这句,我把本子合上。
窗外风吹来,吹动窗帘轻轻晃了一下。
我陡然觉得,那种被现实推着走的憋闷感,似乎没那么强烈了。
不是因为我们突然有房有车。
而是因为,从今天起这本账不再只是我一人的。
也不再只是“清醒大人”的练习题。
它是我和她真正一同书写的那本生活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