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50年11月6日,夜幕像一块沉重的黑丝绒,密不透风地笼罩在鸭绿江上空。
江边的风,已经不是江南那种温柔的拂动,而是像无数把锋利的碎冰,刮在人的脸上,直往骨头缝里钻。
宋时轮,第九兵团司令员兼政治委员,此刻正站在指挥部的窗前,背着手,一言不发。
他的身影被昏黄的马灯光线拉得很长,投射在挂满作战地图的墙壁上。地图上,朝鲜半岛北部的山脉河流,被红蓝铅笔勾勒出无数交错的箭头,它们像一条条蓄势待发的巨蟒,等待着吞噬对手的命令。
窗外,是第九兵团的士兵们,正在进行最后的登车准备。
这些士兵,大多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他们的脸上还带着南方人的温润,眼神里却已经有了百战老兵的坚毅。他们是华东野战军的骄傲,是粟裕大将手中最锋利的几把尖刀——第20军、第26军、第27军。
每一个军,都有一段足以写进军事教科书的辉煌历史。第20军,叶飞的王牌,孟良崮上,他们让张灵甫的整编74师烟消云散;第27军,许世友的老底子,济南城下,他们第一个把红旗插上王耀武的司令部。
他们习惯了胜利,也习惯了在温暖的南方水网稻田之间穿插迂回,打那种让对手晕头转向的巧妙仗。
然而此刻,他们身上的军装,还是南方的单层棉衣。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宋时轮的思索。
「司令员。」
进来的是兵团副司令员陶勇,一个以勇猛著称的战将,此刻他的脸上却带着一丝不易察 परन्तु的忧虑。
他将一份电报轻轻放在宋时轮面前的桌上,压低了声音。
「东北军区后勤部刚发来的,加急。」
宋时轮转过身,拿起电报。
他的目光在电文上扫过,眉头渐渐拧成了一个川字。电报的内容很短,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他的心上。
「……据报,朝鲜北部地区近日突降暴雪,气温已骤降至零下三十摄氏度以下。高寒地区作战,务必配足御寒装备。建议无冬装部队暂缓入朝……」
暂缓入朝。
这四个字,在马灯的光晕下显得异常刺眼。
02
宋时轮放下电报,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桌面上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指挥部里安静得可怕,只有风穿过窗户缝隙时发出的凄厉呼啸。
陶勇看着宋时轮,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份电报的分量有多重,也知道,此刻的宋时轮,内心正在经历怎样的天人交战。
第九兵团,这支被誉为“华野雄狮”的精锐之师,原本的任务,是作为解放台湾的第一梯队。
为此,整个兵团近十五万人,从上到下,都在福建沿海进行着紧张的渡海登陆作战训练。士兵们练习的是如何在滩涂上抢滩,如何在亚热带丛林里穿梭,他们熟悉的是海风的咸湿和夏日的酷暑。
朝鲜半岛,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对他们来说,只是报纸上的一个地名。
然而,战局的变化,比任何人预想的都要快。
仁川登陆,釜山失守,战火一路向北,烧到了鸭绿江边。一道来自北京的最高指令,彻底改变了这支部队的命运。
「立即开赴东北,准备入朝作战。」
命令下达得极为仓促,仓促到士兵们甚至来不及和家人告别。他们从炎热的南国被装上火车,一路向北。车厢是敞篷的,士兵们挤在一起,唱着军歌,想象着即将到来的胜利。
他们以为,战争会像在国内一样,摧枯拉朽,势如破竹。他们要面对的,不过是“美帝国主义”的少爷兵,是装备好一些的“国军”。
他们对胜利深信不疑,却对即将面对的另一个敌人,一无所知。
那个敌人,是长津湖地区零下四十度的严寒。
「老陶,」宋时轮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我们的棉衣,什么时候能到?」
陶勇的脸色沉了下去。
「我问了,东北后勤说,他们的仓库里也极度紧张。之前入朝的十三兵团已经把能用的都带走了。我们这十五万人的冬装,一时半会……根本筹措不齐。」
他又补充了一句。
「现在,只有干部们有一件薄棉大衣,士兵们……大部分还穿着南方的单衣,顶多在里面加一件毛衣。」
宋时轮沉默了。
他走到地图前,目光落在了那个叫“长津湖”的地方。
那是一片被群山环绕的狭长水域,在地图上看,就像一条蓝色的蝎子,静静地蛰伏在朝鲜东北部的崇山峻岭之中。他知道,美军最精锐的海军陆战队第一师,此刻就在那里。
而第九兵团的任务,就是像一把从天而降的铁钳,从东西两侧,将这支部队死死夹住,然后,彻底粉碎。
这是北京的期望,也是统帅部的严令。
军令如山。
他想起临行前,总司令对他说的话。
「时轮同志,主席说了,要把美帝国主义的王牌军,彻底消灭在朝鲜!要打出我们的国威军威!」
那些话,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
他缓缓转过身,看着陶勇,也看着指挥部里所有屏息凝神的参谋们。
「原定计划,不变。」
他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
「部队,按时过江。」
说完,他拿起那份来自东北军区的电报,走到马灯前。昏黄的火苗舔舐着纸张的边缘,很快,那份关于严寒的紧急警报,就化作了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这个决定,在当时看来,是一个军人服从命令的必然选择。
但几十年后,当历史的硝烟散尽,无数军事研究者在复盘这场惨烈的战役时,都无法绕开这个雪夜里的抉择。
如果,当时宋时轮选择了“暂缓入朝”,哪怕只是延迟一个星期,让部队等到冬装,长津湖的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历史没有如果。
但这个疑问,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那段冰封的历史之中,也成为了理解第九兵团悲壮命运的第一个悬念。
03
火车在漆黑的夜色中轰鸣北上,车轮碾过铁轨,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巨响,像是为一支大军谱写的沉重序曲。
在第27军的一节闷罐车厢里,战士王克里正靠着车壁,试图从颠簸中找到一丝安稳。
车厢里没有灯,唯一的亮光来自车门的一条缝隙,偶尔闪过的站台灯光,会短暂地照亮一张张年轻而疲惫的脸。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烟味和一种说不出的紧张气息。
王克里是27军侦察连的一名班长,打过淮海,也渡过长江,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兵。
他不像那些新兵蛋子一样兴奋,他只是默默地擦拭着自己那支已经褪了色的美式卡宾枪。这是他在孟良崮战役中缴获的,比连里配发的“中正式”好用太多。
「班长,你说朝鲜那地方,冷不冷?」
旁边一个叫李小安的新兵凑过来,轻声问道。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紧张。
王克里停下手中的动作,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微光,打量了一下这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年。他的脸上还带着没褪尽的稚气,身上那件单薄的军衣,在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寒风中,显得格外不合身。
「冷?」王克里笑了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咱们可是华野的兵,什么苦没吃过?当年在沂蒙山打游击,冬天穿着草鞋在雪地里跑,不也一样打胜仗?」
他的话让车厢里的气氛轻松了一些,几个老兵也跟着附和起来。
「就是,美国鬼子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铁多点儿嘛!咱们一人一颗手榴弹,也给他炸回老家去!」
「听说美国兵娇贵得很,冬天还要喝热水,睡鸭绒袋子,离了汽车就不会走路了!」
战士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言语中充满了对敌人的蔑视和对胜利的渴望。这是他们这支部队常年打胜仗积累起来的自信,一种深入骨髓的骄傲。
王克里没有再说话。
他把卡宾枪抱在怀里,将身体缩了缩。
车厢外,温度正在急剧下降。铁皮车厢已经挂上了一层白霜,寒气像针一样,透过每一个缝隙刺进来。
他突然想起了出发前,在福建的那个下午。
阳光温暖,海风和煦。他和战友们在海滩上练习登陆,汗水浸透了衣衫。他们想象着,下一次冲锋,就会是在台湾的土地上。
谁能想到,不过短短数日,他们就被抛向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冰天雪地的世界。
他想起了粟裕。
在华东野战军,粟裕的名字,就是一个传奇,是胜利的同义词。
战士们私下里都说,只要有粟司令在,天塌下来都不怕。他的指挥,总是那么出人意料,又那么恰到好处。豫东战役,粟司令带着大家在几十万国军的包围圈里跳舞,硬是敲掉了区寿年兵团,打得黄百韬、邱清泉晕头转向。
那种灵活机动,那种于不可能中创造战机的神奇能力,给了所有士兵无穷的信心。
可这一次,粟司令没有来。
听说他病了,在青岛疗养。
接替他指挥整个东北战线的,是彭德怀,一位同样战功赫赫的元帅。而带领他们第九兵团的,是宋时轮司令员。
宋司令员也是一员猛将,以擅长打阻击和阵地战闻名。他的指挥风格,稳健、坚韧,像一块磐石。
但在王克里这样的老兵心里,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缺了粟裕那种天马行空、不拘一格的“奇”。
在国内战场,面对熟悉的对手,这种缺失或许并不明显。
可现在,他们要去一个陌生的国度,面对一个陌生的敌人,在一种陌生的、足以致命的极端气候里作战。
这种时候,是不是更需要那种能够临场应变、灵活调整的指挥艺术呢?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悄悄地在王克里心里埋下。
他不知道,和他有同样疑虑的,不止他一个。
而在千里之外的北京,中南海的灯火彻夜通明。一份份关于朝鲜战局的报告,正雪片般地飞向最高统帅的案头。
在其中一份报告的末尾,有这样一句话。
「……第九兵团各军,均为我军南方主力,长期在华东地区作战,对高寒地区作战特点、战术、技术及后勤保障等,均缺乏足够认识与准备……」
这句话,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西线战场节节胜利的消息所吸引。没有人意识到,在东线,在那片即将被冰雪覆盖的群山之中,一场巨大的危机,正在悄然酝酿。
04
1950年11月11日,第九兵团的先头部队,第20军,悄然跨过了鸭绿江。
没有欢迎仪式,没有震天的口号。
迎接他们的,是扑面而来的,仿佛能凝固血液的寒风,和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
士兵们第一次看到了一个被白色完全统治的世界。
山是白的,树是白的,道路也是白的。目之所及,一片苍茫。脚下的积雪没过了膝盖,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巨大的体力。
他们这才明白,东北军区那份电报里写的“零下三十度”,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
那不是冷,那是疼。
是皮肤暴露在空气中,像被刀割一样的疼。是呼吸一口气,感觉肺都要被冻住的疼。
更可怕的是,他们没有御寒的装备。
单薄的棉衣根本无法抵御如此酷寒。许多士兵的胶鞋在行军中开了裂,双脚直接踩在雪地里,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为了隐蔽行踪,躲避美军的空中侦察,部队只能在夜间行军。
白天,他们则需要像钉子一样,潜伏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在27军一个潜伏阵地上,战士李小安紧紧地抱着枪,把头埋在膝盖里。他的眉毛、睫毛上都挂满了白霜,嘴唇冻得发紫,不停地打着哆嗦。
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了,那是一种麻木的、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感觉。
他饿。
他们携带的干粮,是一些炒熟的高粱米和土豆。但现在,这些食物都变成了石头一样的硬块,根本无法下咽。
他只能抓一把雪,塞进嘴里,用体温慢慢把它融化,来缓解喉咙的干渴。
「小安,别睡着了!」
班长王克里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严厉的呵斥。
「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王克里爬过来,用力地搓着李小安已经僵硬的脸颊和耳朵。
「想想家里的娘,想想分到的田,咱们打完这一仗,就能回家过好日子了!」
王克里不断地给李小安,也给自己鼓着劲。
可他心里清楚,情况正在变得越来越糟。
连队里已经出现了大量的冻伤减员。许多战士的手指、脚趾、耳朵,因为严重冻伤而开始发黑、坏死。
还有一些战士,在夜里行军时,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雪地里,再也没有起来。
非战斗减员,这个冰冷的军事术语,第一次如此残酷地展现在他们面前。
而此时,在第九兵团位于长津郡下碣隅里以北的一个临时指挥部里,宋时轮正对着地图,制定着他那个宏大而冒险的作战计划。
这个计划,充满了华野作战的大手笔风格。
他要用20军和27军,总共八个师的兵力,像一把巨大的钳子,从东西两个方向,同时对长津湖地区的美军发起分割包围。
目标,不是击溃,而是全歼。
全歼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一师和美国陆军第七步兵师一部。
这是一个胃口极大的计划。
在国内战场,集中绝对优势兵力,围歼敌人一个军、一个师,是华野的拿手好戏。
孟良崮,他们用五个纵队的兵力,围歼了张灵甫的整编74师。
淮海战役,他们更是以六十万对八十万,创造了战争史上的奇迹。
这些辉煌的胜利,给了宋时轮巨大的信心。
他相信,凭借第九兵团的战斗力,以及志愿军特有的夜战、近战优势,完全可以复制在国内的成功。
他手中的铅笔,在地图上画下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红色圆圈,将柳潭里、新兴里、下碣隅里、古土里等美军据点,一个个框了起来。
每一个圆圈,都代表着一个包围圈。
他要做的,就是把美军陆战一师这条长蛇,切成数段,然后,一段一段地吃掉。
「命令,」他的声音在寒冷的指挥部里回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各部务必于11月27日夜间,同时发起攻击!要像钢刀一样,狠狠地插进敌人的心脏!」
命令被迅速地传达下去。
一支支衣衫单薄的部队,在零下四十度的严寒中,开始向着预定的攻击位置,艰难地开进。
没有人提出异议。
或者说,没有人敢提出异议。
第九兵团,这架精密的战争机器,正在按照最高指挥官的意志,高速运转起来。
然而,宋时轮和他麾下的将士们,当时并没有完全意识到,他们的对手,和以往在国内遇到的任何一支军队,都完全不同。
他们也忽略了,在极端恶劣的天气下,部队的机动能力、通讯联络、后勤补给,都会出现致命的问题。
更重要的是,他将兵团唯一的预备队——第26军,放在了厚昌地域,距离前线足有上百公里。
这个部署,在战役开始前看来,是稳妥的,是为应对战场突发情况留下的后手。
但正是这个看似稳妥的决定,为后来整个战役的功败垂成,埋下了一个巨大的伏笔。
一场前所未有的惨烈血战,即将在冰雪覆盖的长津湖地区,拉开序幕。
而决定这场战役走向的第一个关键,就是第九兵团的指挥机构,是否能够应对如此复杂和残酷的局面。
兵团的指挥配置,是司令员宋时轮,副司令员陶勇。
这个配置,用来指挥一场在三野建制内的战役,是足够的。因为在他们之上,还有粟裕,还有整个华野司令部的强大参谋班子。
可是在朝鲜,第九兵团是作为一个独立的战略兵团在作战。
宋时轮和陶勇,都需要独当一面。
而历史证明,他们二人,虽然都是出色的战将,但他们都没有独立指挥过如此规模、如此复杂的大兵团作战,并取得过决定性大胜的经验。
指挥机构的“高配”,往往是一场大战胜利的关键。
当一支部队的兵力被“高配”了——第九兵团下辖三个王牌军,是当时志愿军最强大的机动兵团——但它的指挥机构却没有相应地“高配”时,危险,就已经悄然降临。
如果,当时来这里的,不是宋时轮,而是另一个人呢?
比如,三野的参谋长,张震。
一个以心思缜密、长于谋划而著称的将领。
如果由他来协助宋时轮,制定作战计划,他是否会更早地注意到后勤和冬装的致命问题?他是否会对预备队的部署,提出不同的建议?
他是否会发现,那个宏大的“全歼”计划背后,隐藏着与部队实际能力不相匹配的巨大风险?
历史爱好者们的这种“换将”讨论,并非毫无意义的空想。
它的背后,实际上是在探讨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在战争中,一个指挥官的性格、能力和指挥风格,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决定一支部队的命运?
长津湖的冰雪,掩埋了太多的秘密。
而指挥层面的谜局,正是所有秘密的核心。
当11月27日夜幕降临,第九兵团的士兵们,怀着对胜利的渴望,向着美军的阵地发起了潮水般的攻击时,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怎样一个地狱般的战场。
而他们的指挥官,在那个寒冷的夜晚,是否已经意识到了,他亲手制定的计划,正在一步步地,将他最精锐的部队,带向一个巨大的悲剧。
那个足以改写战局的名字,张震,他的缺席,究竟给这场战役带来了怎样无法弥补的遗憾?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就藏在第九兵团入朝之后,那一个个看似微小,却最终引发了连锁反应的决策细节之中。
05
张震,时任华东军区兼第三野战军参谋长。
在将星璀璨的解放军高级将领中,他或许不是最勇猛善战的,但绝对是最为细致和周全的之一。
他有着与大多数猛将型指挥员截然不同的气质。他不尚空谈,极重细节,做的每一个计划,都建立在反复推演和精确计算之上。
粟裕曾这样评价他:
「张震同志看问题很深,想得很细,他考虑的问题,往往是我没有想到的,他提醒的问题,都是需要特别注意的。」
能得到粟裕如此高的评价,足见张震的能力。
如果长津湖战役前,第九兵团的指挥班子里,有张震这样一个角色,历史的进程,很有可能会发生微妙的偏移。
偏移,可能首先会发生在后勤准备上。
当宋时轮出于军人服从命令的天职,烧掉那份关于严寒的警报电报时,张震,一个参谋长的第一反应,可能不是“执行”,而是“解决问题”。
他会立刻计算,十五万人的冬装,需要多少棉花,多少布匹,需要多少个工厂同时开工,需要多少节车皮来运输。
他会不厌其烦地向东北军区、向总后勤部发电报,不是请求,而是据理力争。他会详细陈述,缺乏冬装在高寒地区作战,将会导致怎样灾难性的非战斗减员,而这种减员,将直接摧毁部队的战斗力,让“全歼陆战一师”的战略目标,变成一句空话。
他的坚持,或许无法在短时间内变出十五万套棉衣,但至少,他会让最高统帅部,对第九兵团即将面临的困境,有一个更清醒、更具体的认识。
这种认识,至关重要。
它可能会让统帅部在下达作战指令时,更加谨慎,给予部队更多的准备时间,而不是一味地催促进军。
其次,偏移会发生在作战计划的制定上。
面对宋时轮那个宏大的,将陆战一师分割包围、一口吃掉的计划,张震的参谋思维,会让他提出一系列尖锐的问题。
「司令员,我们的通讯能力,能否保证在如此广阔、复杂的山地中,实现对八个师的协同指挥?」
「我们的火力,与美军相比,处于绝对劣势。在攻坚战中,仅靠步兵冲锋,伤亡会有多大?我们有没有预案?」
「我们的后勤补给线,长达数百公里,而且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空中优势之下。一旦被切断,前线部队的弹药和粮食,能支撑多久?」
「最关键的,预备队第26军的位置,是不是太远了?一旦前线战况胶着,需要预备队投入战斗时,他们能不能在关键时间点赶到战场?」
这些问题,不是在质疑计划的正确性,而是在完善计划的可行性。
一个优秀的参谋长,他的职责,不是给主官的决心锦上添花,而是找出计划中最薄弱的环节,并且把它指出来。
很显然,在当时第九兵团的指挥部里,缺少这样一个“乌鸦嘴”。
整个兵团,从上到下,都被一种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和对胜利的渴望所驱动。他们更习惯于用战斗意志,去弥补物质条件的不足。
这种精神,在以往的战争中,是他们克敌制胜的法宝。
但在长津湖,在武装到牙齿的美军面前,在零下四十度的极端天气面前,光有精神,是远远不够的。
06
11月27日夜,攻击的信号弹,像一道道血色的闪电,划破了长津湖地区死寂的夜空。
第九兵团的攻击,开始了。
在柳潭里,在新兴里,在下碣隅里,成千上万的志愿军士兵,穿着单薄的军衣,从雪地里一跃而起,吹响了凄厉的军号,向着美军的环形阵地,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美军陆战一师的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惊得目瞪口呆。
他们无法想象,在这样滴水成冰的夜晚,在他们认为连一只兔子都无法生存的雪原上,怎么会冒出来如此庞大的军队。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志愿军士兵们利用人数优势和对地形的熟悉,像潮水一样,一波接着一波地冲击着美军的防线。
他们没有重炮,就用集束手榴弹去炸坦克的履带。
他们没有足够的弹药,子弹打光了,就端着刺刀冲上去,和敌人扭打在一起。
在很多阵地上,都爆发了惨烈到极点的白刃战。
27军的士兵们,成功地突入了新兴里,将美军第7步兵师第31团级战斗队(“北极熊团”)分割包围。
20军的士兵们,也一度攻入了柳潭里和下碣隅里,与陆战一师的防御部队,展开了逐屋逐堡的血腥争夺。
战役的初期,似乎完全在按照宋时轮的计划进行。
胜利,仿佛唾手可得。
然而,严寒,这个看不见的敌人,开始显现出它狰狞的一面。
志愿军的武器,在低温下,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迫击炮的炮管,因为低温而收缩,炮弹放不进去。
机枪的枪栓,被冻住,拉不开。
士兵们手中的步枪,有很多也因为枪油凝固,变成了只能肉搏的铁棍。
而他们身上的伤口,一旦暴露在空气中,会立刻被冻住,根本无法包扎。
更致命的是,冻伤,像瘟疫一样,在部队中迅速蔓延。
许多士兵,在冲锋的道路上,就因为体力不支和严寒,倒地而亡。
还有更多的士兵,在阵地上潜伏时,被活活冻死,直到死,还保持着战斗的姿势。
在通往水门桥的一处高地上,20军第60师的一个连队,为了堵截美军的退路,奉命在此坚守。
当后续部队赶到时,发现阵地上一片寂静。
全连一百二十九名官兵,呈战斗队形,散卧在阵地上,每个人都手持武器,目视前方,但,没有一个人是活着的。
他们,已经被冻成了冰雕。
这些惨烈的景象,通过一部部电台,汇集到宋时轮的指挥部。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严重低估了这场战争的残酷性,也严重低估了天气的杀伤力。
他那个“分割围歼”的计划,正在出现一个致命的裂痕。
他们虽然成功地包围了美军,但是,他们缺乏足够的火力,去“歼灭”被包围的敌人。
美军凭借坚固的工事、强大的火力和空中支援,死死守住了各个核心据点。
而志愿军的每一次进攻,都要付出巨大的伤亡。
战局,陷入了僵持。
07
僵持,对装备处于绝对劣势的第九兵团来说,是最危险的信号。
这意味着,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弹药在急剧消耗,粮食已经基本断绝,冻伤减员的人数,在以一个恐怖的速度攀升。
宋时轮心急如焚。
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预备队——第26军。
那是一支生力军,是整个第九兵团建制最完整的部队。只要26军能够及时赶到,从背后给被围的美军致命一击,战局,依然有逆转的可能。
他一次又一次地向26军下达命令,催促他们火速前进。
然而,他失望了。
26军,被他自己亲手放在了百公里之外的厚昌。
在大雪封山,道路被完全摧毁的情况下,这段距离,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26军的士兵们,同样面临着严寒和饥饿的考验。他们以惊人的毅力,在没过大腿的积雪中,艰难地向长津湖开进。
但,他们终究还是晚了。
当26军的先头部队,衣衫褴褛、疲惫不堪地赶到下碣隅里附近时,美军陆战一师,在师长奥利弗·史密斯的指挥下,已经集结了所有力量,开始向南突围。
那是一场被美国军事史学家称为“地狱火峡谷”的撤退。
陆战队士兵们,一边要忍受严寒,一边要应付志愿军神出鬼没的阻击。
但他们凭借着强大的空中力量和工兵部队,硬是在绝境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他们炸毁了水门桥,志愿军以为可以堵住他们的退路。
但美军的工兵部队,在短短两天之内,就用八套巨型钢梁,在悬崖峭壁之上,重新架起了一座可以通过坦克的桥梁。
当宋时轮得知这个消息时,他知道,大势已去。
“全歼陆战一师”,这个宏伟的战役目标,已经彻底化为了泡影。
第九兵团,付出了数万人伤亡的代价,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手,从自己精心布置的包围圈中,逃出生天。
这不仅仅是一场军事上的失利。
对于第九兵团这支从未打过败仗的王牌部队来说,这是一次精神上的重创。
战役结束后,第九兵团被紧急撤回后方休整。
当彭德怀元帅在咸兴看到那些从前线下来的士兵时,这位身经百战、轻易不流露感情的铁汉,也忍不住落泪了。
那些士兵,脸上被冻得又黑又肿,许多人没有了耳朵,没有了鼻子,没有了手指和脚趾。
他们不再是出征时那些意气风发的年轻战士,而像是一群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幽灵。
彭德怀脱下自己的帽子,向这些幸存的士兵,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知道,他们尽力了。
他们用血肉之躯,完成了在当时看来,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们成功地将美军从朝鲜北部驱逐了出去,扭转了整个朝鲜战局。
从战略上讲,这是一次胜利。
但从战役层面,尤其是在指挥艺术和战役规划上,长津湖之战,给志愿军,乃至整个中国军队,留下了太多惨痛的教训。
08
战后,对长津湖战役的复盘和讨论,从未停止。
其中一个核心的焦点,始终围绕着第九兵团的指挥问题。
宋时轮的指挥,究竟有没有问题?
客观地说,他的计划,在战术思想上,并没有错。
集中优势兵力,分割包围,各个歼灭,这是我军克敌制胜的传统法宝。
他的问题在于,他将国内战争的经验,简单地、不加变通地,套用到了朝鲜战场上。
他没有充分考虑到,天候、地形、对手、后勤这四个关键变量,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华野的作战风格,尤其是粟裕的指挥艺术,其核心,在于一个“变”字。
根据战场形势的变化,随时调整作战目标和兵力部署。在运动中,不断创造和抓住稍纵即逝的战机。
而宋时轮在长津湖的指挥,显得过于“刚”,过于“硬”,缺乏足够的灵活性。
从战役开始到结束,他始终没有放弃“全歼”这个不切实际的目标,导致部队反复冲击美军的坚固阵地,造成了大量不必要的伤亡。
而当他发现预备队26军无法及时赶到时,他也没有果断地调整部署,比如,收缩兵力,将“围歼”变为“阻击”,以保存有生力量为第一要务。
这种指挥上的僵化,与他个人擅长打阻击战的风格,不无关系。
阻击战,讲究的是坚韧,是寸土不让,是以不变应万变。
但在长津湖这样瞬息万变的战场上,需要的,恰恰是随机应变的能力。
而这种能力,正是粟裕的特长,也是张震作为参谋长,所能提供的最大价值。
后来的历史,也证明了这一点。
朝鲜战争结束后,张震全面主持了南京军事学院的教学工作。
他组织编写了大量的军事教材,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对朝鲜战争的经验教训进行总结。
在谈到长津湖战役时,他曾明确指出,在高寒山地,对付拥有绝对火力优势和空中优势的敌人,大踏步的穿插迂回和分割包围,已经不适用。
更有效的方法,是采取“打了就走,层层阻击,不断消耗”的战术。
这个结论,是用第九兵团数万将士的鲜血换来的。
如果,这个结论能够早两年,在长津湖战役打响之前,就被第九兵团的指挥官所认识到,那么,历史或许真的会被改写。
第九兵团的士兵们,或许就不用在那个冰封的冬天,承受那般惨烈的牺牲。
09
岁月流转,七十多年过去了。
长津湖的冰雪,早已融化。
当年那些幸存下来的年轻士兵,如今,也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
他们身上的伤疤,可能会被岁月抚平,但那段深入骨髓的记忆,永远不会被遗忘。
对于那场战争,我们歌颂英雄们的牺牲精神,赞扬他们保家卫国的伟大功绩。
但这,不应该是全部。
比歌颂更重要的,是反思。
反思我们的指挥员,在面对陌生的战场环境时,是否暴露出了经验主义的短板。
反思我们的军队,在从“小米加步枪”向现代化转型的过程中,付出了怎样沉重的代价。
反思我们的战略决策,是否在某些时候,被过于乐观的情绪所左右,而忽略了战争本身的残酷和复杂。
第九兵团在长津湖的悲壮,不是因为士兵不够勇敢,也不是因为指挥官不够尽责。
它的根源,在于一种历史的局限性。
一支在陆地上打惯了歼灭战的农民军队,骤然间,被要求去打一场现代化的立体战争。一支习惯了在温暖南方作战的部队,骤然间,被投入到零下四十度的极寒地狱。
这种巨大的跨越,必然会带来撕裂和阵痛。
而第九兵团,就是承受了这种阵痛的最惨烈的一个。
他们的牺牲,换来了宝贵的经验,也换来了我们今天对战争的敬畏。
历史,不应该被简单地归结为“如果”。
但通过“如果”的假设,我们可以更清晰地看到,在那些决定历史走向的关键节点上,一个正确的决策,一个更周全的计划,一个更合适的指挥官,其意义是何等重大。
长津湖的谜局,或许没有唯一的答案。
但它像一座冰冷的纪念碑,永远矗立在那里,提醒着后人,战争,从来都不是纸上谈兵的游戏,而是关系到无数生命的,最严肃的考验。
【参考资料来源】
王树增 《朝鲜战争》叶雨蒙 《东方的战场》张震 《张震回忆录》《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九兵团战史》【美】 罗伊·E·阿普尔曼 《美国陆军在朝鲜战争》
